安阳殷墟作为商王朝晚期王都遗址得到了考古材料、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互证,殷都作为认识中国文明历史的基点是举世公认的共识。夏商周三代是中华文明的早期发展阶段,既总结了此前一千多年中华文明肇始阶段的成就,又成为后世盛称的理想社会的典范。循着安阳殷都的线索,继续往前追溯早期商文明的踪迹及其形成过程,并进而寻找夏王朝的文化遗产,是夏商考古学者的执着追求,也是社会公众热切关心的话题。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先生曾长期担任二里头考古队队长,围绕夏商都邑与青铜文明推出了丰硕成果,他的新著《最早的帝国:二里岗文明冲击波》是我最关心的作品。全书按照从客观到主观、从材料到阐释的逻辑顺序,先后分为“发现篇”“争鸣篇”“别解篇”等三大部分,学术史娓娓道来、详尽具体,阐释现象则妙笔生花、生动有趣,读来扣人心弦。
按照学界主流认识,郑州商城及其代表的二里岗文明属于早期商文明,是进一步探索夏文化的基石,郑州商城可以说是研究夏商文明的一把钥匙。许宏为了力求客观,却没有直接把郑州商城及其代表的二里岗文明与早期商文明联系起来,而采用了自己的一套话语系统,对相关考古发现尽可能地做了相对平实的叙述,尽可能避免“对号入座”。
本书开篇对韩维周先生投入了大量笔墨,详细介绍了这位郑州二里岗遗址最初的发现者。韩维周是为数不多的中国第一代考古人之一,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批考古人,他的详细信息并不为人知,他在考古学史上的形象也比较模糊。许宏最大限度地勾勒出了韩维周的形象,足见其对学术史钩沉的功力之深。
对于郑州商城及其代表的二里岗文化在中国文明历史上的地位,许宏将其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就延续了千余年的中原王朝文明而言,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只不过是一个先导,紧随其后的郑州商城与二里岗文化才揭开了中国青铜时代兴盛期的大幕,真正进入中原中心碾压周边的时代。”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奠定了中华文明主根主脉的基础,郑州商城与二里岗文化塑造了中华文明主根主脉的特质,从而框定了此后3000多年中国文明历史的总体走向。
在分析了郑州商城所有高规格墓葬之后,许宏认为包括书院街M2在内的贵族墓都与商王陵差距甚远,“在进入广域王权国家的二里头时代和二里岗时代的四百多年时间里,第一等级的贵族墓没有超过2—6平方米者,即没有发现复杂社会等级结构‘金字塔’的塔尖部分。”“以君王为中心的独立的‘王陵区’在殷墟时代前尚未出现”。郑州商城的“王陵”不存在还是没发现? 仍然是待解之谜。
二里头时代北方文化中最早出现金器,独特的黄金首饰成为北方文化区别于中原文化的一种标识。二里头文化尚不见金器,随后的二里岗文化吸收了金器,由于二里岗文化的大幅度扩张,金器散见于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游等地,且以金箔、金片与绿松石片的组合为多见。可以说二里岗文明对金器在中华大地上的传播及其功用的特殊化起到了第一助推器的作用。
二里岗文化处于原史时代向历史时代的转捩期,丰富的文献典籍资源和浓厚的重史传统,形成了附加于考古发现之上的、狭义历史复原上所做的各类成果方案。目前可确认的中原地区“原史时代”与“历史时代”的分界点在二里岗文化与殷墟文化之间,“原史”终结在武丁时期,二里岗文化尚处于中原地区的“原史时代”。没有像甲骨文那样的当时自证性文书材料参与互证,许宏认为郑州商城为“亳都说”、偃师商城为“西亳说”以及二者为夏商王朝更替界标之类的狭义史学问题是不可能彻底解决的。因此,在二里头文化与二里岗文化应不属于同一人群的认识基础上,许宏援引郭静云教授的观点,也提示了二里岗文化和殷墟文化属于不同人类共同体的可能性。
保有二里岗文化“文化基因”的洹北商城和安阳殷墟之间的较大差异,可能性的原因是什么? 如何理解都城从郑州迁徙到安阳的大变局? 许宏列举了殷墟的几类“新生事物”:生而早熟的甲骨文、马车的突然出现、多墓道大墓的现身、大规模的人牲祭祀、北方因素大汇聚……面对如此差异,他认为郭静云教授提出的驯马民族入主殷都,殷都的殷商王族与郑州商城、偃师商城的王族可能不是一个族群的假说具有启发意义。
许宏提出新石器时代以来海岱地区与中原地区“夷夏”集团东西对峙的局面真正结束、中原核心地位最终得以确立的就是二里岗时代,二里岗文明的扩张可以看作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帝国”的出现。青铜礼器从二里头时代仅为二里头都邑内的贵族使用到二里岗时代见于主都郑州商城附近的其他聚落,反映了这一时期社会政治结构的重大变化。
二里岗文化晚期早段(二里岗上层一期)二里岗文化向外扩张的力度大为增强。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贝格利从铜器的视角提出了二里岗扩张是军事征服的结果,最早提出了“二里岗帝国”的概念。贝格利先生及其弟子王海城先生的帝国定义是:“一个帝国就是通过集中指挥的侵略战争而形成的一个庞大政体,对不同的族群进行集权统治,而且经常伴随着大规模的人群流动。”从全球文明史的视角来考察二里岗文明,与世界上多个被称为“早期帝国”的政治实体比较之后,许宏认为二里岗文明符合早期帝国的一般特征,二里岗帝国可作为一种阐释。他认为介于二里头文明和殷墟文明之间的二里岗文明,是一个比二里头文明更为发达、扩张范围甚至比其后的殷墟文明还广、真正使东亚大陆进入史上空前大提速时代的庞大国家文明;二里岗文明改变了原来的发展模式,呈现出扩张的态势,达到了一个新高峰,“二里岗帝国”青铜文明的影响奠定了中原乃至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基本路向。
郑州商城代表的二里岗文明如果是早期“帝国”,其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帝国”的也值得深思。从青铜器和陶器的两个维度观察,真正实现大范围的“二里岗扩张”或“二里岗冲击波”,是在相当于二里岗文化晚期晚段的白家庄阶段,这种现象的背景是“二里岗帝国”的扩张还是商王朝中期国家和社会的重新组织,是需要在对考古材料进行详细分期分类的基础上进行深入探讨的。
笔者对郑州商城及其王畿区域的文化、聚落与社会做过案例研究,对二里岗文化时期中原腹地中小型城邑也做过系统研究,在充分吸收学界成果的基础上,形成了对商文明的认知体系,也是对商文明阐释的一种方案:郑州商城是商王朝第一座王都、偃师商城是大体同时的副都,二里岗文化形成阶段代表的商王朝初期有一股城市化风潮;郑州商城的商王室在白家庄期可能先后分裂成小双桥商都和洹北商城两个集团,商王朝中期国家和社会进行了重新组织;安阳殷都是重组之后的商王朝晚期王都,既融入了新的多元文化,又继承了此前早期商文明的文化基因。笔者的方案与学界的主流认识比较接近但又有一些区别,新鲜的认识仅是“郑州商城的商王室在白家庄期可能先后分裂成小双桥商都和洹北商城两个集团,商王朝中期国家和社会进行了重新组织”。
商文明的真容和历史的真相吸引着我们继续探索。就本书而言,许宏以大历史的视角、大考古的手笔和深厚的学术积淀,对郑州商城及其代表的二里岗文明进行了深入浅出的阐释。全书力求好读与学术的平衡,好读是从语言和表达的视角,学术则是形成自己的认知体系,相信这部书一定会成为全社会的热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