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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7月12日 星期三

    一册《兰亭》 卅八题记

    周伦玲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7月12日   14 版)

        背临兰亭

        周汝昌于本帖末页空白处所写题记

        父亲周汝昌说,中华文化有三大国宝:《兰亭序》《文心雕龙》《红楼梦》,皆属极品,后人永难企及。又说,中华文化史有三大恨事:一是王右军《禊帖》原迹的迷失;二是刘彦和《文心雕龙·隐秀》篇的残而被人妄补;三是曹雪芹《石头记》之“后三十回”真本被毁而出现伪续。父亲对中华文化的三大国宝和中华文化史上的三大恨事兴趣最大,投入的时间精力也最大。

        父亲一生所搜集到的《兰亭》十分可观,包括石印、影印、墨拓诸多今已稀见的遗迹。他曾逐字逐划地仔细比较详勘,大致源流脉络、优劣得失,略已清楚在心,而且专心临写,以至能够“背临”《兰亭》,不失其形神笔致。

        在父亲收藏的诸多碑帖中,有一册北京出版社1964版米元章题跋的“褚河南摹王右军兰亭叙”。这册不起眼的薄册,被父亲用报纸包上了书皮,其皮上红笔大字书“瓌宝”二字,足见父亲对它的重视与喜爱。在这册碑帖中,竟然有父亲38条批注文字,有题跋,有感想,有批评,有解疑,令我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也大涨知识。本文试将其一一披露,以供爱书学书者共赏。

        首先掀开册页,“褚河南摹王右军兰亭叙米元章跋”映入眼帘。只见父亲在页眉上写道:

        此文嘉之笔也,无款亦可识。褚竟作楮,有此法耶?媿未知焉。

        文嘉,字休承,号文水,是大书画家文徵明次子。“无款亦可识”,说明父亲对他笔迹熟悉的程度。然而书签把“褚河南”写作“楮河南”,这令父亲大惑不解。

        揭过扉页,在版权页,父亲留下了五条题记:

        ①甲辰九月初三日既取“虞”摹,次日复于东安见二“褚”本,乃俱收之。此本直与“冯承素”本为二难,不能偏废,并几对观右军真面尽出,喜不可言,明人岂能辨此耶! 余殊疑之。解味记

        ②二难云云亦不尽然,虽各有短长,而冯摹失真远矣,此非数言可了。

        ③自压缝图记察之,是项墨林后又经割裂,亦不自陈缉熙时也。又记

        ④乙巳年秋重阳节前得启元白先生论兰亭书,以为此本殆元人陆继善所摹,此言或可解余疑。附记于此。国庆节后二日灯下,解味道人书。

        ⑤陆本原迹已流落海外,三希堂石刻独此帖已成没字碑,深可痛惜。若但以石刻观之,犹伤圆,此则方笔棱棱矣。故疑陆或摹此,不然亦分出另一原始本,吾见如此。

        这五条题记,总道出了父亲的识见,包括对《兰亭》版本的比较、原迹真面、优劣得失、笔划特点等等。

        对于编者的前言文字,父亲也有针对性的三处批注:

        ①针对前言中“……有的摹本近虞世南,有的像欧阳询,有的相传出于褚遂良”句,父亲批为:“此谬说也。”

        ②针对前言中“……许多笔画的锋芒和转侧方面,在石刻或木版里是不大容易表达出来的”句,父亲批为:“此最有见,亦最关紧要矣。”

        ③针对前言中“我们把搜集到的明代以前旧摹本和元代赵孟俯、俞和两人的临本共八种…”句,父亲批为:“加入此二本可谓不伦不类,略无足取。”

        接下来是《兰亭序》墨迹正文。首页自“永和九年”至“脩稧事”。此页父亲有二处批注。一处在“岁在癸丑”;一处在“会稽山隂”:

        ①新岁干支既改,而笔下常误旧年之干支,右军落笔欲书“壬子”,壬字成,即悟已改年,是癸丑春矣。故描“壬”作“丑”,上添“癸”字。论者不知,多加妄议,论事具眼,良不易言。

        这是父亲独特之识见,从未见人提及。

        ②阴字捺失之过细,应参圣教自明。

        这是父亲详参细较了《圣教序》中的“阴”字所得之结论,可参看《圣教序》中之“阴”字写法。

        《兰亭序》墨迹第二页,自“也群贤毕至”至“畅叙幽情”。此页父亲于眉上批注道:

        “羣贤畢”三字尚存原纸摺磨痕,翁方綱不知,大论其羣字末画之“杈笔”,念之可轩渠也。

        《兰亭序》墨迹第三页,自“是日也”至“一室之内”。父亲眉上有批曰:

        行文至夫字,笔调以转,亦始入正义,前乎此皆文之端绪,而非正身也。古为文,未有不如此者。

        《兰亭序》墨迹第四页,自“或寄所託”至“猶不”。父亲眉上批道:

        文情既变,笔致随之,另是一番精神意趣。学书者宜识此理,若于此而俱无所见,翻欲妄论是非,得无盲人瞎马之惧乎!

        由以上两条眉批,可以窥出父亲对《兰亭》的理解与赏析,他认为:右军一序,句句言“幽情”,言“兴杯”,言“乐”,言“得”,言“痛哉”,言“悲夫”……,莫不以性情感怀为第一要义,此正所以批驳谓此序为“伪”文者。

        《兰亭序》墨迹第五页,自“能不以之”至“死生为虚”。父亲于“期於盡古人之死生”,眉上批注道:

        此行亦存原纸折磨痕,专家研者盖付之视而不见之例,异哉!

        《兰亭序》墨迹第六页,自“誕齊彭殤”至“有感於斯文”。父亲眉上题记曰:

        结尾数行殊胜开端,盖初落笔,意趣犹为畅也。

        寥寥数字,道出王右军书写《兰亭》的心境笔致,也窥出父亲研习《兰亭》之感悟心得。

        《兰亭序》墨迹后,是米芾米元章的跋赞,现抄录于下:

        右米姓秘玩,天下法书第一。唐太宗既获此书,使冯承素、韩道政、赵模、诸葛贞之流,摹赐王公。褚遂良时为起居郎,盖检校而已。此轴在苏氏,命为褚摹。观意易改误数字,真是褚笔,落笔直书。余皆双钩,清润有秀气,转摺芒锷备尽,与真无异,非知书者所不能到。世俗所收,或肥或瘦,乃是工人所作,正以此本为定。

        熠熠客星,岂晋所得。卷器泉石,流腴翰墨。戏著谈标,书存马式(戎)。郁郁昭陵,玉椀已出。戎温无类,谁宝真物。水月何殊,志专乃一。绣缫金鐍,瑶机绵绰。猗欤元章,守之勿失。元祐戊辰获此书。崇宁壬午六月,大江济川亭舟对紫金避暑手装。米芾。

        父亲于此有四条批注,分别为:

        ①宋代第一恶札,亦享第一盛名,世事每如此。

        ②此言未免唐突米老,然固有此理,勿以词害义可也。

        ③米老固言褚,但检校而已,后人命为褚摹,臆说也,盖缘误以定武为欧摹,又对此而生此俗说耳。

        ④此行戎字衍。

        对跋赞后之图章,父亲也有二批注:

        ①米老用此六玉印者,乃极上至宝之品,稍下者亦不用也。

        ②绍兴印伪迹。

        接纸有“政和六年夏汝南装”题名,眉上有父亲文字,道是:

        张氏物而捐献于故宫者。

        针对李时勉题跋中“吁闻见不广,知之不真,而欲辨事物之是非,焉可得哉?”,父亲眉批道:

        自吁字至哉字一段,勿以常言视之可耳。

        对于高毂题跋,父亲批注曰:

        能见到与石本之异而所宝在玆,亦为具目矣。

        在苗衷题跋页上,父亲批道:

        孟俯阴魂不散,白昼现形,明代犹如此可畏哉! 可惜哉!

        在吴馀庆题跋页,父亲眉批道:

        有一文敏公梗梗在胸,便不必再于书法上开口。

        在王英题跋页眉上,父亲写下二点:

        ①(在提及褚河南临兰亭时):此亦一唐摹本。劲麗二字殊得要。

        ②宝字作珎,後人往往误认为珍字。

        对曹师稷题跋中的“河南此临本,回转变化得右军之神,佐以己意,光彩奕然”处,父亲提笔写道:

        一派胡言,雖然颠倒黑白,亦是本末倒置。

        在跋尾“…时与晋人神遊,宜其宝之不置也”处,眉上批曰:

        全是扯淡废话。

        后页在殷寿彭题跋眉上,父亲写道:

        殷述斎首言唐钩纸古断,為宋以后人所不能伪。余询之元白先生,谓纸是元代普通纸,何耶? 此疑未见原物仍不能释,然其非明人,陈鉴翻制则信可知矣。

        述斎即崇禹舲,于题圣教时称念不去口者也。不料此本有此人跋,所谓墨缘牵连无隔。

        父亲接着写道:

        在诸家题跋后,父亲写道:

        丙午新正十九日于庆云堂见诒斎摹本,果然毫发无复,遗恨过三希之刻陆本远矣。爱不忍释,索十六金(一部四册),无由得之。又陈氏自刻本亦不知何日可遭一册,则大愿也。灯下记。

        碑帖结尾,是一页文字说明。我把它抄录于下:

        唐褚遂良兰亭序(明陈鉴摹本)故宫博物院藏,纸本,高二五·五厘米。

        后有米芾跋赞,书于崇宁元年壬午(公元一一0二年),文句与米芾《书史》所载大同小异。

        接纸有“政和六年夏汝南装”题名,再后更有明正统至成化年间李时勉、高毂、苗衷、吴馀庆、王英、胡濙、徐有贞、陈鑑八跋。又清曹师稷、殷寿彭等跋。

        主要藏印,有明陈鉴、沈泰鸿、项元汴,清卞永誉、安岐、乾隆内府诸家。

        此卷据明文嘉及王世贞等人说,系成化年间陈鉴(字缉熙)据所藏古模本钩模后以米芾跋赞移配而成;还能保存原本一定的特点。

        按:褚遂良,字登善,钱塘(今浙江省杭县)人,唐太宗、高宗时历官至尚书右仆射,封河南郡公,因曾反对高宗立武后,被武后贬为爱州刺史,是唐初大书法家之一。

        ①对于这则说明的题目,父亲将“褚遂良摹”四字加上引号;把括号内“明陈鉴摹本”五字划一竖线,打了叉。

        ②针对“此卷据明文嘉及王世贞等人说,系成化年间陈鉴(字缉熙)据所藏古模本钩模后以米芾跋赞移配而成”句,眉批道:非也,余另有考辨。

        ③父亲将按语整个划去,题道:此本乾隆未入兰亭八柱,亦未入三希石刻,岂以其与陆本大同或收入内府为时较晚耶?

        在本帖末页空白处,父亲写下最后的一段题记,也是感悟:

        平生所见法帖,此为上上第一,千金不易。精印本买不起,只得以此劣纸本代之,为此一帖欲勒专书,尽考兰亭流传始末,廓清俗常沿习谬妄之说。创稿未就,近检并此残稿亦不知去向,何时能更及此,未易言矣。远游归来,偶复重阅,漫记数语。

        一册《兰亭》,卅八处题记。应该说,这是父亲多年的心得所聚,或不致为人视为等闲漫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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