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我的写作,不经意之间,居然有一千万字了,以至于一个杰出的女作家摇头说道,你写得太快了,写烂了;遑论品质,即便是字字珠玑,也陷入自我覆盖,虽然有了大体量,却没有大名声,徒遭文坛轻蔑,所以你活该。
女作家自然是至交,所以开诚布公,“诚”到咬牙切齿,交织着爱与恨的双重惋惜。她爱我以文学为重,恨我不计算成本,付出和所得不成正比。
我苦笑一下,对她说,我不是“烂”在快,而是“烂”在执着。我所说的“执着”,是经年累月的坚持。我其实写得并没那么快,每天只是坚持着写上千八百字;然而这日复一日的积累之下,就有了漫漫汤汤的文字方阵,疑似雄兵百万漫卷而来。
为什么会这样? 反复回望、苦苦思索,从体验中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还是文学本身使然。真实的情况是:一个人只要每天坚持着坐在案头,即便是没有灵感,也搜肠刮肚地硬写,彳 彳亍亍间,枯肠竟会突然就蠕动起来,带来一些原来没有的念头和思绪,你顺势把其记述下来,居然也满篇可颂,疑似预谋已久的文章。或可以说,硬写类似出于信仰的朝拜,你虔诚到自虐的态度,会感动上帝,让它顿生悲悯,便把它的信息赐给你,让你有得可写。所以我想,之所以有那么多作品书于纸面,不是作者多么宏富、多么高明,而是上帝假作者之手,把它的所思所想传递出来。所以,硬写是呼唤灵感的动作,灵感它很矜持,绝不会不邀自来。
就是这样,我源源不断地写出,便好像写得很快。坦诚地说,回过头去看自己写过的文字,大有陌生之感,不禁惊异地发问,这是我写的吗? 因为文字之中所蕴含的思想与情感,常常远离我的现实体验,是固有的“我”所不具备的。它有独立的生命与气脉,高与低、优与劣,好像与我无关。
孙犁肯定也有类似的体验,因为他说过,即便是那个特殊的年代,他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也要坚持每天写上二百余字;是为了保持“文气”,待机会来临,能放手写的时候,还能写得出。事实也给了明证,他的“劫后文录十种”之所以大放异彩,以至于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学大师,就是得益于这种“坚持”,使其始终葆有文气,免于笔端枯涩。
有人问老舍他为什么能够著作等身,他说,即便是没的可写的时候,每天也逼着自己写上五百字,让写作成为一种生活习惯,文思始终萦绕于心。
有孙犁、老舍这样的杰出者站在身后,女作家的那番话,虽然让我疼痛,但并没有让我心灰意懒。我想,文字不杰出不可怕,文名被“覆盖”不可怕,如果就此搁笔、甚至躺倒才可怕,因为没有后续的坚持,“高格”与“上位”,哪里还有实现的机会? 况且,写作已经成了自己的一种生活习惯,如果不去写,岂不只剩下了平庸之上的平庸、无聊之上的无聊、失据之上的失据?
可喜的是,在当代作家中,也有深知我的人。比如彭程。他与我,同生于燕赵大地,文化同源、性情相近,因而有贴心贴肺的理解,便给予真诚的肯定和鼓励。他不仅当面对我说,还著文对他人说,且一直伴我同行。他在《凸凹:让写作成为一种信仰》中说——
这么多年中,我见证了他如何像其笔下朴实的山民一样,勤奋耕耘,终于有这样丰硕的收获。因此,在试图用一句话来描绘他时,我觉得这个说法应该是妥当的——文学工场中出色的劳动者。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我袒露的色彩,能够更清晰地让读者看到作品背后作者的所思所感。如果说他的文字涉及的话题丰富而散漫,那么对于写作的理解则是其中一个相对集中的主题。这一点被反复申说,或充分谈论,或要言不烦,既有大弦嘈嘈,亦有小弦切切。因而让我们感到,写作,从根本上讲,正是一种精神的劳作,其目的便是制作精神情感的产品,而一名称职的写作者,必定是文学工场里一位辛勤的劳动者。这种劳动包括两个最为重要的属性,一是寂寞,二是坚持。普通人眼中的写作行为充满了神秘玄妙,但其实它的核心正是一切形式的劳动所共同拥有的朴素本质。即便让人津津乐道向往不已的灵感的降临等,也不过是勤奋劳动的补偿。写作者只有在孤寂中长久地坚守,才能够窥知存在的奥秘,才能够感受灵魂的脉搏。
彭程对我的解读,不仅让我心安,还让我始终处在“亢奋”的状态,也有了卡夫卡一样的心境:“毫不讳言,因为写作,我感觉我有一个‘深广的心灵世界’。”于是,我既制造着文字,文字又加固和温暖着我。我不再担心破碎,也不再畏惧寂寞——生命因此而强壮起来。”
我便一直笔耕不辍,以至于那个女作家再见到我时,劈头就说,你都那么“烂”了,怎么还写? 我说,没办法呀,我是山民的后代,一如我的父辈,天一亮就出工,劳动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