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陈彦看来,生活与小说的关系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
《星空与半棵树》的题目本身就预示了小说内部的巨大张力。作品围绕星空与半棵树两条脉络,在宇宙尺度下对村镇生活的细水微澜进行了观照。开头是一幕来自猫头鹰视角的舞台剧,它目睹了一棵长在两家地畦子中间的百年老树被连根挖起,随即被贩卖到都市,不知去向。陈彦把小说的落脚点放在对一个村镇的山川物理、鸟虫花草、人情风貌、生老病死的铺陈。他始终关注的是当前社会普通人的生存问题。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陈彦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对于文学的意义——当我们感觉不到远方发生的故事与我们的关系时,就说明我们正在麻木或堕落,文学也变得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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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星空与半棵树》前前后后创作了七八年。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陈彦:七八年间作品所叙述的生活和人物的命运在变化,作者个人的生活也在变化。如我在后记中所说,这部作品所涉及的生活内容我非常熟悉,但动念写作这部作品,则与从西安到北京个人生活的变化密不可分。有了这个空间的转换,能够更好地和这一段生活拉开距离,可以从更宽广的视野理解和处理这些素材。这对这部作品的写作应该说是非常重要的。
中华读书报:为什么要把乡村基层干部安北斗设置成为天文爱好者? 除了您本人爱好天文学,在小说的结构等方面,您也有过充分的考量吧? 在这个小人物身上,您寄托了什么?
陈彦: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基层公务员安北斗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处理的具体事务是琐碎、杂乱的,也很有些鸡毛蒜皮。在被卷入温如风事件之前,他主要负责的是计划生育工作,需要和各类人物打交道,也需要应付种种突发的棘手事项。这些在旁人看来难以处理的繁杂事务,安北斗都能处理得妥妥帖帖。除了他是当地人,善于利用熟人、亲情关系四两拨千斤外,也有一种情怀深含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与仰望星空有关。
安北斗是一个大学生,在上大学时无意间爱好上了天文,最后就把一台二手望远镜带回了小镇,像“一个笑柄”一样,把破镜头时时对向天空。这种持久的观测,让他产生了一种生命的超脱感,对于日常生活的理解,也就不至于深陷一地鸡毛式的琐屑而难以自拔。正因此,即便在被温如风事件搞得焦头烂额,甚至自己家庭逐渐破裂的过程中,他也还在仰望着。
随着故事的演进,仰望星空已不是他的个人爱好,而是一种精神、情感的需求,包含着他的希望和心理寄托。缺少了这一层次,这个人物便可能是低的、单维的。而正是在“仰观”与“俯察”的不断切换过程中,这个人物的丰富性、复杂性才逐渐显现出来。我也是一个天文爱好者,自然有一种“附体”到安北斗身上的感觉了。
中华读书报:不止是安北斗,小说中所有人物形象都是丰富、丰满的。作为一个基层派出所长的何首魁,表面上是北斗镇的“活阎王”,却是最清醒的人物,对各色人等的性格都了如指掌,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在生命的最后亲手击毙恶霸孙铁锤。蒋存驴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可是他在追捕罪犯中死亡,成为“污点英雄”。牛栏山是个有点窝囊的乡镇书记,但也为公众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能否谈谈您在人物塑造上的追求和经验?
陈彦:如同秦岭深处山川地貌各不相同、动物植物形态各异一般,作品中的人物也应该各有自己的特点,有自己的声音和色彩,有不同于他人的个人品格。不同人物的品格和眉目一定是不同的,是有鲜明的辨识度的,也应该是丰富和复杂的。因此,不仅写出人物的个人特点,还要写出丰富性和复杂性,是我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常常考虑的问题。
应该说具体的生活现实中的人物是多样、复杂而非单向度的。像叫驴(蒋存驴)这样的人,日常生活中缺点、毛病甚多,但并不妨碍在关键时刻跨出迈向不同人生的重要一步。何首魁面冷心热,一度对温如风缺乏耐心,但随着温如风事件所牵连出的北斗村、北斗镇的复杂问题的不断推进,他对温如风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最后选择击毙恶霸孙铁锤,似乎在意料之外,但的确在情理之中。他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也就充分体现在人生最后的这一重要选择中。其他如安北斗、草泽明、花如屏、南归雁、牛栏山、王中石、武东风、孙仕廉、杨艳梅、储有良,甚至包括出场不多的安存碗、花存根、牛存犁、蔡表舅、吕存贵“大师”这样一些林林总总、高高低低的人物,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整体故事的推进,他们的观念、精神、情感和行动的选择,也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有些人的变化甚至是颠覆性的。这也是我在塑造人物过程中的追求之一,那就是写出人物随着具体生命情境的变化而不断自我调整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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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作品开篇就设置了在暗夜里观看世界的动物猫头鹰。此前您的《喜剧》中有柯基犬,《装台》中有始终在迁徙的“蚂蚁群”,如何使这一角色融洽地嵌入作品? 您为此做了怎样的努力?
陈彦:如果放到世界文学范围内去看,采用这种表现方式的例子更多。不同作家、不同作品在具体表达上可能存在差异,但用意基本相同,那就是借此打开另一种观照人的生存的视野。既然是另类的视野,自然也就和惯常的理解角度存在差别。而它的意义,它在作品中的功能,某种程度上正是体现在这种陌生化的效果当中。
在具体写作过程中,重要的不是让这一角度“融入”作品,而是如何尽可能穷尽这一角度所蕴涵着的“重解”现实生活的能量。或者换句话说,让这个另类的形象充分展现它不同于一般视角的重要参照功能。
全书以猫头鹰说开篇,也以猫头鹰说终结,中间故事的重要节点,也都有猫头鹰的观察和喋喋不休的言说。猫头鹰有三大特性具有强烈的隐喻性:一是它白天看不见,夜晚视力超高级;二是它的脖颈能旋转270度,视角达到360度的全视域,也就是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后脑勺、后脊背所发生的事;三是人类通过观测经验总结,发现它总是能对各种重大变故,尤其是死亡发出预警。它的出场便有了巨大的异质性、寓言性与象征性。
中华读书报:序幕中的猫头鹰出场,到第98章又以“独幕剧《四体》”作为结构和主题的呼应回环,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突兀,但也有评论认为精心编织的创作方法和结构设置令人耳目一新。您认为呢?
陈彦:这确实是“精心编织”的结构。在写《喜剧》时,我便尝试过以一条柯基犬的视角讲述人的目光所不及的生活的细部,也是希望打开更宽广的视角。
前面已经提到,《星空与半棵树》叙述的内容并不仅限于人与人,人与社会,而是广泛涉及人与自然,与浩瀚的宇宙中他种生物之间的关系。以“猫头鹰说”开篇,也以“猫头鹰说”结尾,中间还夹杂着猫头鹰对人的生活现实演进过程中的重要事件的“唠唠叨叨”,就是希望打开理解“人的世界”的另一种眼光。这里面既有反讽的、荒诞的意味,也有与生活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而生发的反省。这对我们理解人与自然和关系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的拓展。当然,这种拓展也可以从艺术表现方式的角度来理解。它既有现代主义文学影响的印记,也得益于像《聊斋志异》这样的中国古典作品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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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安北斗说:“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还有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借着安北斗这一天文爱好者,小说为大众读者普及了天不少文学知识:银河系,流星雨,黑洞,太阳风暴,柯伊伯带……小说既仰望星空,也脚踏大地。这些天文学知识如何与乡镇干部要处理的“一地鸡毛”自洽? 对您来说是否也需格外注意?
陈彦:普及天文学知识不是这部作品的目的,安北斗仰望星空也不仅仅是单纯的个人爱好。这部作品确实叙述了一地鸡毛式的乡村日常生活,但在生活的庸常之外,仍然存在着精神的超拔的可能。
比如说草泽明这个人物,他做过乡村教师,因为教育理念问题而赋闲在家,过上了似乎萧然自远的悠闲生活,但他并非对北斗村的世事毫不关心,而是在乡村文化、精神、伦理、道德等观念的历史连续性中观察世态人情、世道人心的变化。他的思想和行为因此打开的是乡村文化精神的厚重一面。
同样,“星空”与“半棵树”,或者说“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的对照,就是想呈现一个颇具意味的哲学命题——如何调适理想的、高蹈的眼光和日常生活现实的琐碎、庸常之间的辩证关系。缺少理想的眼光,琐屑的日常生活可能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而一味高蹈,罔顾日常生活则可能流于空疏。二者应该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关系。
中华读书报:您也提到1950-1960年代一些重要历史事件,虽然着墨不多,但延长了历史的景深,使作品具有更辽远的历史背景。是创作初始就如此架构的吗?
陈彦:是的。但也不是刻意为之。这部作品力图呈现乡村生活的“全息”形态,这就要求既要叙述它的现实,还要叙述它的过去,叙述这些生活问题,这些人物是从何样的状态中走过来,并一步一步地呈现为如今的样貌的。也就是说需要一种长时段的眼光,从更为宽广的视野中理解社会现实及人物命运。这是就纵向而言。就横向而言,则需要叙述乡村的政治、经济、文化、精神、伦理、情感等等多维度、多层面的复杂状态。这也是这部作品写作的难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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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您认为一名作家最重要的能力、素养是什么?
陈彦:这是一个大题目,不是我能回答得了的。我仅能从个人感受上谈点看法。作家最重要的能力和素养,恐怕都来自对生活的感光程度——这是一个摄影家的话题,但现在摄影胶卷也不用了,所谓感光原理是不是也不好解释了,我不懂,但通过感光曝光出来的影像,虽然还是生活的底板,却加入了摄影家的取舍与角度,这跟作家的劳动就有了异曲同工之妙。作家的第一能力,我以为还是对生活的感光能力。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再丰富多彩、价值连城的生活现实,也不会进入作家的“法眼”,很多好的东西就失之交臂了。
至于素养,是个更大的题目,我想包括三个方面吧。一是要有广泛的文学经典阅读,不然,难以知道书写存在的方位,就很难处理即使“感光”到的生活。二是尽量拓宽阅读范围,从文学里跳出来看文学,是不是对文学的认知就更宏阔且混沌一些。混沌不是糊涂,而是丢掉一些过于单一化、技术化、模式化的倾向,从而让文学具有更大的关联度与融通性。三是要有一根接通地气的吸管,努力插得深一些,永远吸纳着大地的真气、元气,让自己保持一种不过分追求某种已板结化的素养的活性。
中华读书报:作家是可以培养的吗?
陈彦:作家肯定是可以培养的,中国和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培养先例存在,现在还正在大力培养。但事物永远都有它的两面性,作家也是不可培养的。不可培养的点,正在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上。历史上没有对作家培养的专门机构,但对经典的阅读、解读,就是一种训练与培养。可仅靠阅读经典、解读经典、剖析案例,又无法进入那些独特生命之独特表达的深层结构、毛细血管、神经末梢。
比如蒲松龄,如果按正统的写作培养,当时大概会讲到“子不语乱力怪神”,那就没有蒲松龄这个中国的“短篇小说之父”了,我们也就看不到《聊斋志异》里那数百个鬼怪妖狐的兴风作浪,以及舞台与屏幕上演绎不绝的“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的爱恨情仇了。当然,蒲松龄也一直在参加“高考”,却终是没考上,大概也是他偏要语“乱力怪神”的原因。
同样,海明威也没接受过正规写作培训,只是当记者时有些修辞方面的训练,但他人生经历十分丰富,参加过一战、二战,身上还中过二百多块弹片,就写出了《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敲响》这样的战争体验小说。他一生好打猎、好钓鱼、好喝酒,并且通过卖给好莱坞的小说版权费,给自己买了条不错的打鱼船,专门去喝酒垂钓。很长时间以来都钓得乐此不疲,甚至充满了赌徒心态,最后终于钓回了《老人与海》。钓鱼的人很多,写钓鱼的人也很多,但都没写出海明威这样具有多重意味的垂钓“果实”来。老人历经80多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钓回的马林鱼竟然让鲨鱼啃得只剩下了骨架,算是“胜者也无所得”,获得的仅仅是巨大的“虚无”。只有一个长期垂钓者,才可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人间悲壮与孤独的书写。不能不说这种创作具有罕见的独特性,是一种真正的作家的“本色出演”,一切都不可效仿复制。唯有生活的恩赐,才是作家刻骨铭心的创作滥觞。
中华读书报:您对长篇小说写作如此有兴趣。在这个读图与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您都没有过犹豫吗?
陈彦:这是一个网络时代,传播方式五花八门,传统的小说需要寻找新的读者。虽然我们可能希望有更多更短的阅读方式,但长篇小说也依然会有生存空间。一是会有喜欢阅读长篇的人,另外长篇小说也能给其他平台提供内容生长空间。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焦虑过。也许以后还会写得更长。这是我表达的需要,也是我存在的一种方式。当然,我也希望各种现代化网络传播手段,在面对长篇小说这种艺术样式时,有一种更加成熟的传播思路与样态。应该相互拜托,相互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