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词话本”(以戴鸿森校点本为例),还是“绣像本”(以王汝梅校注本为例),《金瓶梅》的引文极为繁杂,除先秦之外,林林总总,无所不尽其极。据笔者初步统计,《金瓶梅》引韵文约800条左右。所引韵文之多且杂这一文学现象,包括《金瓶梅》的学生《红楼梦》在内,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是罕见的,甚至可以是绝无仅有的。本文只讨论《金瓶梅》所引唐诗。《金瓶梅》引唐诗约61首(次),所引占比与《金瓶梅》所引的元、明戏曲、《词林摘艳》《雍熙乐府》《水浒传》等都属“少数派”。但是,这不妨碍《金瓶梅》所引唐诗在《金瓶梅》里的功能和意义。
一
回前诗与回末诗。回前诗即每回的开场诗,俗称“楔子诗”,亦称“定场诗”;回末诗即每回的结束诗。中国古典小说的回前诗和回末诗,出于何时,待考,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在明代小说里定型并且已风光无限。《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三言二拍”都有回前诗、回末诗。作为比这些明代小说稍后(“三言二拍”有可能与《金瓶梅》大致同一时期即明嘉靖、万历两朝)的《金瓶梅》,更是把回前诗和回末诗发挥得淋漓尽致。词话本回前诗所引唐诗6首(其中1首绣像本同),绣像本回首诗13首(其中1首词话本同);词话本回末诗6首(其中5首绣像本同),绣像本回末诗6首(其中5首词话本同)。回前诗最值得一说的是,绣像本第一回引唐人吕洞宾《警世》(《全唐诗》卷八百五十,下只标卷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这一引诗与词话本正文之前开宗明义的“四贪词”中的《色》“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相呼应。
劝世与教化。借古人之酒浇心中块垒,或借古人之口诉说今人幽情。这是今古作文的大多路数。用得好与否即引得好与否,则是文章写手的高低差别。《金瓶梅》的写手显然是一个通古阅今且幻入化境的文章高手。唐诗,包罗万象,缤纷灿然;唐诗,对后世的诗文、典章及社会心理、习俗影响巨深。《金瓶梅》引唐诗从频率上看,虽不及如《水浒传》《词林摘艳》等,但从文章的“劝世”功能和文章的“渲染”趣味来看,《金瓶梅》引唐诗别有旨义。词话本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在作者解读“撞着虞姬豪杰都休”的“情色”一词后,引出唐诗“拔山力尽霸图隳,倚剑空歌不逝骓;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此诗引自唐人胡曾的《咏史诗》150首之《垓下》(卷六百四十七)。记住历史、汲取历史教训,是“咏史诗”的主旨。“咏史诗”是中国诗歌的一大主题,同时也是唐诗里的一大类。唐代的重要诗人如杜甫、白居易等都写过不少的咏史诗。《金瓶梅》第一回就如此隆重地引咏史的唐诗,可见《金瓶梅》并非只是一部“上既不告诸天,下亦不告诸人”的“秽言”读本(《竹坡闭话》),而是一开始就具有深厚历史观和劝世价值观。词话本从《水浒传》武松打虎引出潘金莲的故事开头,绣像本则另辟蹊径,以西门庆义结十兄弟开头。虽说两本许多地方有差异,但所引唐诗的劝世却是一致的。如绣像本全引程长文《铜雀台怨》(卷七百九十九)和杂糅陆龟蒙《和襲美春夕酒醒》(卷六百二十八)。这种引唐诗以彰劝世,是词话本与绣像本的共同指向。
渲染与佐证。诗、词、曲(包括赋)进叙事文本里,往往是为了叙事的补充、佐证和渲染事与人时的情感。先说佐证。词话本第四十回回前诗一字不易引薛逢《长安春日》:“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荆棘不当车马道,管弦长奏绮罗家。王孙草上悠扬蝶,少女风前烂熳花。懒出任从游子笑,入门还是旧生涯”(卷五百四十八)。此引唐诗,主要是为了佐证和呈现正在上升期的西门府鲜花烹油的盛景。再说渲染。何谓“渲染”,就是强重叙事的情感。任一文学作品,没有作者的主观情感,即便是西洋文学理论中的一支“自然主义(Le Naturalisme)”,那一定不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引唐诗于《金瓶梅》里亦如此。第三十八回,两本引唐诗“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以形容潘金莲夜弹琵琶的幽情。此句出王涯《秋夜曲》“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卷三十一)。词话本第七十七回引陆龟蒙《奉和袭美行次野梅次韵》“飞棹参差拂早梅,强欺寒色尚低徊。风怜薄媚留香与,月会深情借艳开。梁殿得非萧帝瑞,齐宫应是玉儿媒。不知谢客离肠醒,临水应添万恨来”(卷六百二十四),《金瓶梅》将“风怜薄媚留香与,月会深情借艳开”改作“风怜落娼留香与,月令深情借艳开”。唐诗于此,讽喻西门庆寻花问柳,又暗喻西门庆生命已走向尽头。
二
《金瓶梅》引唐诗,并不是一字不易,也非全文所引。唐诗的转引,很有些“烧脑”:或随意或抄误,或改动或集句,其引文与原文都有许多出入。在《金瓶梅》里,所引唐诗,约有三种基本类型。
全引。已见上文。
摘引。词话本、绣像本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潘金莲兰汤午战》有诗句作“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此诗引后,吴神仙在西六府测字后便飘然而去。此诗很符合这回的故事情节和人物造型。两句诗见吕洞宾长排《七言》“还丹功满未朝天,且向人间度有缘。拄杖两头担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卷八百五十六)。吕岩《七言》长排,见《全唐诗》卷八百五十六、卷八百五十七。吕的《七言》近千行、七千余字,作者竟然在如此繁芜的吕诗中摘引了两行十四字! 可见《金瓶梅》作者的阅读量。两本第五十六回引“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转写西门庆与官府的勾连(送两歌童与京城蔡太师)。此诗出司空曙《病中嫁女妓》“万事伤心在目前,一身垂泪对花筵。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卷二百二十九)。
杂糅。“杂糅”就是将此诗与彼诗取其作者所要而混搭而成。词话本第八十三回有诗“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转喻此回“月娘严管潘金莲,潘金莲不容易再见到陈经济”的重要叙事。“几向天台访玉真”出唐人曹唐《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卷六百四十);“三山不见海沉沉”出唐人刘禹锡《怀妓四首》其四“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更可寻”(卷三百六十一);“从此萧郎是路人”出唐人崔郊诗《赠去婢》“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卷五百零五)。《金瓶梅》韵文这种杂糅很多,但此四句既是混搭又是集句的形状,却是很少见的。仅此,可见《金瓶梅》于唐诗、宋词和元曲的熟稔。同时,也增加了迎合市民所读所听的通俗文学作品的“品位”。
三
最后说到《金瓶梅》没有录李白的诗。
《金瓶梅》共引唐人41人,唐诗61首(次)。依一百回的顺序,计唐人有:胡曾、程长文、吕岩(2首或2次,下同)、陆龟蒙、毕耀、温庭筠、徐寅、于鹄、花蕊夫人、李山甫、袁晖、刘禹锡(2)、杜甫(8)、李中(2)、李益、姚月华、白居易(4)、王毂、罗隐(3)、高骈、魏征、王涯、薛逢(3)、李涉、宋之问(2)、张泌、孟浩然、司空曙、杜牧、高蟾、张曙、萧嵩、岑参、谭用之、元稹、曹唐、崔郊(2)、李廓、无名氏、赵氏二。由此可以看出,《金瓶梅》引唐诗不拘一格。初唐如宋之问、魏征,盛唐如孟浩然、杜甫、岑参,中唐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晚唐如陆龟蒙、杜牧,罗隐,晚唐五代的诗人如温庭筠、花蕊夫人,最晚的恐怕是张泌(南唐后主任监察御史,降宋后为赵宋郎中)了。温庭筠和张泌都是“花间”词人。编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年)的《花间集》录温庭筠词66首、录张泌词27首。
在这个名单里,除了缺少对后世影响巨深的如陈子昂、王维、李商隐等,更缺了天纵之才的李白。与杜甫一道共同标志唐诗无法超越的“李杜”的李白!
这又是为何? 在《金瓶梅》引唐诗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价值取向,就是从第一回开始的“劝世与教化”。无论是词话本引胡曾《咏史诗》中的“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还是绣像本引吕岩《警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都能看到这一点。绣像本第八十七回、九十回、九十二回中,连引杜甫三首诗。第八十七回引《无家别》(卷二百一十七)“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金瓶梅》改作“存者问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家既败,壮士归来时。行久见空巷,日暮气惨凄。但逢狐与狸,竖毛怒裂眦”);第九十回引《新婚别》(卷二百一十七)“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金瓶梅》改作“菟丝附蓬麻,引蔓原不长。失身与狂夫,不如弃道旁。暮夜为侬好,席不暖侬床。昏来晨一别,无乃太匆忙。行将滨死地,老痛迫中肠”;第九十二回引《遣兴》(卷二百一十八)“猛虎冯其威,往往遭急缚。雷吼徒咆哮,枝撑已在脚。忽看皮寝处,无复光闪烁。人有甚于斯,足以劝元恶”(《金瓶梅》改“无复光闪烁”不“无复晴闪烁”)。像这样深广忧愤的杜诗,在具有说书性质的词话本里,其实是不太适宜的。但它在《金瓶梅》里的存在,表明《金》鲜明的教化旨向。而李白的任侠精神和“谪仙人”气质,与劝世和教化无关。
关于李杜。韩愈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仅奠定了李杜在中国诗史地位,同时为鉴赏唐诗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参照。到宋,由于黄庭坚及“江西派”的巨大影响,崇杜成为宋明两朝诗歌鉴赏的重要标准。但李白在明就没有杜的地位了。明初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称李白“神龙之不可羁”;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签·癸签》说“太白诗闲适”。仅此不足以解释《金瓶梅》为什么不引李白诗这一问题,但至少可以观察到,在明尤其在中晚明,像李白这样的任侠精神和“谪仙人”气质,既不符合在明一朝的宋明理学和诗学正统,也不适合中晚明日渐发展起来的新兴阶层和市民社会的环境、风气和趣味。
两本第四十二回引“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此出自宋之问《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卷五十三)。词话本第七十七回引自罗隐《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卷六百五十九),词话本改作“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两本第八十二回引元稹“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全唐诗》卷八百)。这些“劝世”于市井的、新兴阶层的意识、观念、行为相匹配的引诗,皆不属于“谪仙人”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