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渝川
读罢《纽约时报》记者、普利策奖得主巴里·迈耶所著《止痛毒丸:药王家族与致命药瘾》(当代世界出 版社2023年2月),心情沉重。美国制药巨头普渡制药推出的止痛药奥施康定导致的大规模成瘾,最大的受害群体其实是没有能力和资源来表达不满的穷人。
当然,奥施康定为代表的止痛药最初确实是为了缓解、治疗极其普遍的各类病症疼痛而推出的。19世纪后期,科学和技术革命推动生物科学、医学、药物学的快速发展。20世纪更是迎来了抗生素以及更为精密的医学检查器械等有益于患者检查、治疗的一众“大杀器”。再加上公共卫生体系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建立完善,人均寿命得以大幅延长。但更长的寿命,就使得更多人在中年以后开始受困于癌症、糖尿病、带状疱疹、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更为长寿的人们,也增加了外伤而招致疼痛的概率。
缓解和治疗疼痛,比其他更为明确的征候,让医生更为犯难。就像书中引述美国一位著名医学专家所说,“疼痛关乎一点点科学,很多直觉,很多艺术”。每个人的疼痛感受不一样,表达感知的方式也不一样,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成长的人反应也不一样。目前医学界还没有设计出能够准确计量疼痛的仪器。
所以,从古代到现代的很长时间,鸦片就一直被用作缓解疼痛的良药,虽然其很容易让人上瘾。19世纪初,科学家从鸦片中提取了有效物质吗啡,后来又提取出了蒂巴因,后者被用作制造扑热息痛、奥施康定等药物。但医生们也很快发现,阿片类药物的成瘾性之大,并不是人的精神意志所能控制。这也是为什么医学界对阿片类药物的应用变得高度审慎,除非癌症患者无法忍受的剧痛,否则临床实践一般不会采用。
科学家和医生们共同致力于研发能够良好缓解慢性疾病疼痛的药物。如前述,长寿时代的到来让慢性病的发病率不断攀升。这种情况下,如果一款药物能够尽可能避免让慢性病患者上瘾,又能切实发挥作用,就必然要成为医生和患者的共同选择。
问题就出在这里。奥施康定毫无疑问会使得长期用药的患者上瘾,而且,阿片类药物还经常被瘾君子直接改用吸食。这类药物售价低,原本处于FDA等监管部门的严厉监管之下,但在普渡制药这样的制药巨头大规模公关宣传的攻势下,居然被定义为不会造成上瘾和药物滥用。所以,如《止痛毒丸》书中所说,这就渗透了美国(以及其他一些欧洲国家)生活的点滴日常,甚至不在少数的年轻母亲生产后,因延续了嗑药习惯,让新生儿也成为了“瘾君子”。
截至2018年,有25万美国人死于嗑药过量,使用的都是诸如奥施康定这样的正规生产、合法上市的药物。这其中,多数人是穷人——这是容易理解的事实。穷人往往缺乏医疗保险,医疗预算很低,缓解病痛,或者被蛊惑加入找乐嗑药行列,从而吸食奥施康定等药物的比例更高。他们在成为瘾君子后,形同医药支撑的行尸走肉,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权益。
为什么奥施康定这样成分和用途高度清楚的药物,事实性地造成了大规模泛滥? 正如《止痛毒丸》所介绍的,首要原因就是其制造商普渡制药的执掌者亚瑟·萨克勒,本就是美国医药领域的广告营销大师。他在20世纪60年代就领导着美国最大的药品销售广告公司,甚至打破了行业规则,让公司的营销人员和法务工作者攒出各式医学论文,大量向报纸和出版物投稿,又花费巨资刊载文章和广告。此外,公司还与许多相关的行业协会、公民健康组织保持了密切的财物来往。正是从亚瑟·萨克勒的操作开始,美国的制药企业创设出了专门的医学继续教育课程,免费为美国各级医疗机构的从业者解答医学问题,捎带推销新药。书作者指出,亚瑟·萨克勒正是借此让其生产的镇静剂、安定两款药物席卷全美,甚至行销全球,成为超级畅销药。这本身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操作,因为镇静剂和安定也具有成瘾性,但兜售者对此闭口不提。亚瑟·萨克勒在执掌普渡制药后,用同样高效而危险的营销策略,不断更新公司运营的畅销药;亚瑟和他的两个兄弟还拥有专业的出版公司,不断为奥施康定这样的“神药”涂脂抹粉。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奥施康定引发麻烦,是因为嗑药之风进入富家子弟行列。基层医生、警察、检察官、牧师等都加入到对奥施康定的控诉行列,让原本孤立无援的穷人受害者获得了强有力的援助。《止痛毒丸》谈到,普渡制药耐心与控诉者们博弈,一方面摆出愿意资助一些存在药物滥用问题的社区建立治疗、康复、矫治机构,另一方面将公司恶意营销的问题甩锅给营销人员。如书中所说,普渡制药还找来了很多据称是奥施康定的满意用户,坚称滥用药物者本身就存在心智、行为等方面的不足。另外,通过向美国国家管制药物管理局全国协会一类的机构捐款,普渡制药得以摆脱了21世纪初的舆情危机。
《止痛毒丸》英文版最早出版于2003年,当时美国司法机关和监管部门以及公众组织对于普渡制药的“围剿”看上去迎来了曙光。但事实证明,在金钱攻势以及小布什政府对于资本的刻意偏袒下,美国的司法机关和监管部门最终并没有让普渡制药伤筋动骨。这家药企继续兜售奥施康定,此前由基层医生、检察官千辛万苦从受害者家庭收集的大量证据甚至就没有被提交到法庭。特朗普政府一度承诺严厉遏制阿片类药物的泛滥,而随着社交媒体广泛扩散奥施康定丑闻,这才让普渡制药迎来了真正危机。
就像是书作者所说的那样,奥施康定滥用丑闻从曝出,到这款药物被真正纳入严管,至少浪费了10年的时间。这其中除了前述的制药厂商的贪婪和狡诈以外,美国监管部门行动不力,以及医药领域的专家被俘获均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