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
这是《儒林外史》开篇楔子里的王冕的形象。这古人的“高帽”“阔衣”,固然白纸黑字写着是王冕的“自造”,但我总有点惑疑是出自《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的主意。为何要出这主意,《论语》中有句话:“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提到《论语》这句话,不得不再啰嗦几句,《论语》中的“为己”“为人”,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大相径庭。且照抄杨伯峻《论语译注》的译文:“孔子说:‘古代学者的目的在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现代学者的目的却在装饰自己,给别人看。’”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一开篇就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接着话锋一转,“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看来吴敬梓把王冕当作了心目中的读书人的榜样,既是榜样,当必也就具有着“古之学者”的品格。“古之学者”穿戴古人衣冠,于是想到了《楚辞图》上的“高帽”“阔衣”,将其穿戴在王冕身上,以暗示或象征其品格。但是天下所有事物都是依靠一定条件而存在,暗示、象征亦不例外,能否达其目的,要看条件之有无。具体到王冕而言,没有“高帽”“阔衣”,未必不是“古之学者”,有了“高帽”“阔衣”,未必就是“古之学者”,这就取决于“道上旁观儿”了。“他(王冕)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高帽”“阔衣”在乡下孩子们的眼里成了“好笑”。
《明史》是这样写王冕的:“王冕,字元章,诸暨人。幼贫,父使牧牛,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暮乃返,亡其牛,父怒挞之,已而复然。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会稽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称通儒。”“屡应举不中,弃去,北游燕都,客秘书卿泰不花家,拟以馆职荐,力辞不就。”“携妻孥隐九里山,树梅千株,桃杏半之,自号梅花屋主,善画梅,求者踵至,以幅长短为得米之差。”“太祖下婺州,物色得之,置幕府,授谘议参军,一夕病卒。”一“流水账”的年表而已。
于明代朝野故实叙述颇详的《菽园杂记》剑走偏锋,别开生面:“王冕,绍兴人,国初名士,所居与一神庙切近,爨下缺薪,则斧神像爨之。一邻家事神惟谨,遇冕毁神像,辄刻木补之,如是者三四。然冕家人岁无恙,补像者妻孥沾患,时时有之。一日召巫降神,诘神云:‘冕屡毁神,神之不咎,吾辄为新之,神何不祐耶?’巫者仓卒无以对,乃作怒曰:‘汝不置像,彼何从而爨耶?’”荒唐而寓以真,诙谐不失其正。神像本一朽木,爨下缺薪,斧之以炊,不亦宜乎。怪、力、乱、神,何扰于我!不谄不欺,不为习囿、嵚崎磊落,纵使无“高帽”“阔衣”,亦可见出“古之学者”的学识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