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语绎读》是学者王曦的一部潜心之作,在他看来,《论语》就是中国人的文化原乡,尽管回不去了,但总也忍不住要回头望一望我们来时的路。这也是他作为任继愈先生的学术秘书,一部献给先师的敬缅之作。在他看来,《论语》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使得一个个“我”变成了“我们”。“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才子时常借朱子《鹅湖寺和陆子寿》句以遣怀抱。
市面上讲《论语》的书多如土豆,何必还要劳心费力再作一部新注?
《论语》物件儿太老,把玩的人太多,包浆肥腻,本色漫漶。念《论语》三十余年,曾经寓目的旧注不下百种,但越念疑惑越多。训诂乖谬,误解遍地,义理淆乱,误会丛生,读之令人头大,胸闷,齿冷。其间既有汉魏经师流传下来的谬种,也充斥着宋明儒家的各种套话和昏话,而今人的讲解,不失之于隔,即失之于荡。隔是因为胸中先横着若干成见,失却了同情之理解的可能,隔靴搔痒,言不及义;荡是因为不学无术,以各式东拉西扯的附会之辞撑持门面,以大碗的“鸡汤”冒充“高大上”,实则离题万里。凡此之类,不摧破之不足以正本源,不荡涤之不足以平民愤。
尽管孔子与儒家规训统治者的企图十分显著,《论语》中的相关论述也十分丰满,但自汉儒以下,历代注家都有意或无意对孔子的此种倾向或特色做淡化处理,甚至做反向化阐释,即把某些本来对上的训诫误读或改释为对下的规约。这种误解或阉割造成的后果是,批判的精神、独立的人格、从道不从君的信念,以及为天下立法的雄心等等,这些最光彩最宝贵的特质从孔子身上逐渐暗淡,消逝,湮没了。
现代人对孔子最严厉的批评,不外两条:要么是跪着的奴才,要么是拎着道德鞭子的教师爷兼工头。孔子的上述人设,主要是后儒借由对《论语》的误读与曲解建构起来的。汉儒发其端,宋儒集其成,再造孔圣的历史工程似乎取得了辉煌成功。假设这幅画像挂在孔庙里,孔门弟子会认得出来吗?孔子会承认自己是孔子主义者吗?
三年前,发愿把历来对《论语》的误读和误解清洗一过,颠覆陈言,粉碎谬论,造作一种既能在学术上有所树立,又不失普及价值的新读本。如果只是拾人余唾,靠抄撮前贤旧注滥竽充数,不过是往土豆堆里扔了个新土豆而已,无聊得紧。宋人陈亮自许“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现在书写完了,恍然间有黄巢攻陷长安的感觉。天街踏尽公卿骨,我花开后百花杀,那些大师小师们可以洗洗睡了!
《论语》总共不到五百章,合计才一万多字,老师宿儒讲论了二千多年,按理说,应该了无剩义,可是在我看来,有超过一半的章节文句被曲解,意义被遮蔽,“待发之覆”尚多,需要重新阐释,再度发现。所谓“发覆”,又分两种情况。一种只是字词训诂意义上颠覆,而在义理方面无关宏旨,故仅可称之为“发现”;第二种则是义理层面上的“发明”,即是推倒一切成说,自出机杼,证成新解,不但击穿某些对孔子思想的传统认知,还孔子以素颜,并且替原始儒学揭发出若干未曾示人之新面相,清理出一系列湮没已久的大逻辑。于我而言,阐释《论语》的过程就如同行在山阴道上,“发现”和“发明”使人应接不暇,如入宝山,如登春台,何等的快意! 诸般异说新论,或可补前修之未密,未敢自专,先抛出来再说,伏请大雅方家教正。
“绎读”一名,因袭于本师任继愈先生。老先生一生先后四次为《老子》作注,关于最后定本的书名,他解释道:“‘绎’,有阐发、注解、引申的含义,每一次关于《老子》的翻译都伴随着我的理解和阐释,因此,这第四次译《老子》称《老子绎读》。”我把自己的《论语》注本同样命名为“绎读”,为的是向任先生致敬,以志师恩永怀。
在著述宗旨上,也向任先生看齐,秉承三不主义,即不熬鸡汤,不抒情,不联系实际。我无意代圣人立言,也没有野心和能力充当人生导师。念《论语》,或者为《论语》作注,只不过想理解或揭示孔子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关心关切的问题何在,解决问题的思路和主张又有哪些,他提出的概念、命题或意见,建构了何种思想范式,并且在多大程度上塑造或规约着后世的观念形态或文化心理。理解古人,其实是为了理解当下和自己,所以也想借疏解《论语》,探究一下古人是如何思考和生活的,以及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与孔子和《论语》的关联性究竟有多大。一言以蔽之,叫同情之了解,如此而已。至于《论语》是否对生活或生命有价值有意义,完全取决于一己之体会与选择,正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借朱子《鹅湖寺和陆子寿》句以遣怀抱,在我看来,《论语》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使得一个个“我”变成了“我们”。或者说,《论语》就是中国人的文化原乡,尽管回不去了,但总也忍不住要回头望一望我们来时的路。
(本文摘自《论语绎读》,王曦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8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