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青霞小品》已经是林青霞的第四本散文集。18年前,她在朋友的怂恿下,写出第一篇散文《沧海一声笑》,从此闯入文学的江湖,一发而不可收拾,先后出版了《窗里窗外》《云去云来》《镜前镜后》三本文集,从万众瞩目的天皇巨星,华丽转型为独具调性的散文作家。以前她是在镜头前演别人,导演台词各就各位,演绎的是传奇的故事,传达的是别人的情感;如今她在文字世界中追忆往昔生活,捕捉日常点滴,表达的是真真切切的自我。
林青霞执着于写作,每每对写作的素材,别有用心,甚至到了苦心孤诣的地步。正因为如此,她对生活更多了一份敏锐。《玫瑰的故事》中,大女儿带回一束芬芳的玫瑰,她却想看看种玫瑰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愿意花一辈子只和玫瑰打交道,由此铺陈了一段“老王子”的故事。林青霞似乎总是任性地向现实讨一个说法,要一种解释。其实,这是她作为写作者的用心。她在不断的追问中,保持着一份对生活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让她总感到世界的浩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各种各样的写作素材。
金耀基教授在《序:林青霞书写的人生美学》中,赞赏林青霞追求“真我”自由的人生境界。确实,林青霞写作、学画、学戏,样样求上进,无比投入。学戏没几天,就到处给朋友发她唱的《三家店》《苏三起解》的音频——我最初根本没想到是她本人所唱。金教授打趣说她“胆大包天”,其实这正是一种追求真我的自由境界。这些对她来说,本就不是新世界。她曾经在光影的世界里游走,什么角色没有尝试过,哪样人生不曾寓目,只是,以往的种种装扮,对真实的生活而言,都只能算是浅尝辄止。她在文字、绘画、戏曲的世界里全情投入,正说明她对浮光掠影的生活其实是心有不满的。她要下沉到这些人间文明的精髓里去看另一个世界。文明往大里说,当然浩荡无边,遥不可及,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明,但是刘勰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心雕龙·原道》),这个“文明”是最朴实的文字记录,是心气的传递,是情感的表达。林青霞只是换了一个方式看世界,不变的是她领悟生活、感受日常的心,是她优游于文学与艺术世界里的自由境界。
因此,林青霞的文字率真,就像她自己卸了华服逃到镁光灯以外,只想在日月光华里做个平凡人。手机滑到池塘,她立刻患得患失,十足一个被机器牵制的当代“赛博人”(《手机》);一条花裤子穿三代,物尽其用,作风之老派,又直追以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传统(《一条花裤穿三代》)。这样的林青霞,只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而已。林青霞以她的文字做了拂尘,扫除了身上的熠熠星光,让读者或粉丝看到了作为作家或普通人的透亮的林青霞。就此而言,她的率真,或许还有一种重新形塑自我的作用。
这本文集虽然命名为《青霞小品》,其实小品不小,个中情怀往往举重若轻,甚至深有寄托。《乳牛,小牛》《笑着告别》《感受……》《顽皮孩子倪匡》等多篇文字都谈到生老病死,人生大限。她引用导演张毅的话说,人生的意义要从死亡开始,只不过这意义是一种“黑色的启蒙”:“人不经过不切身,但是,遗憾的是:你经过了,就回不来了”(《乳牛,小牛》)。人生其实是涉险,许多事情都不能试错,一失足就成了千古恨。大疫之中,留下许多惨戚的回忆。林青霞是乐天派,在乎感受和尊严。对她来说,既然有的东西不能常驻,与其担惊受怕,凄凄惶惶,不妨正面出击,坦然应对。就像当年她和友人做了背包客,浪游欧洲,遇到危险尾随身后,就来个突转身,吓他一个措手不及(《欧游惊魂记》)。酒阑人散,她要调皮地回头跟已故的石天说一声拜拜(《笑着告别》)! 这调皮,或许是她的女侠做派使然,行动和思想都酷飒,可是,她必然理解这潇洒其实很难,毕竟大家雨雨风风过来,积存了那么多美好的瞬间。故事中的人,一一撤离,残垣断壁,独留你彷徨,真是有如巨石压身,不得动弹。石天递给她一串鱼丸,倪匡敢穿鲜黄的西装,Barksdale恃宠而骄,这点点滴滴压下来,女侠也难免雌伏。那鼓足勇气的一转身,端的是惊心动魄。固然林青霞仍要倔强地说一句永恒,但“古龙走了,没有一点信息,三毛走了,也没消息”,永恒是遥遥无期的失声。好在林青霞有文字,有文学,她可以将这些一字一句地写出来。她的笔下纵然是乐观的,自我宽慰的,却像极了沈从文说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沈从文:《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她转益多师,敏而好学,业已形成颇具识别度的叙述调性,这种用心和写法,可能不值得意外。意外之处倒在于,这本散文集中,她常拿自己开涮,戏谑反讽不在话下。一般而言,我们写人写事往往立于旁观者的位置,这其实相对容易,只要用心细致地体贴观察;而写自己也要写出层次变化,那就不能只是简单的心理描摹,平铺直叙只会显得枯燥苍白。林青霞的选择是,找一面镜子来照自己,把自己从肉眼不见的地方放到明处,戏谑调侃一番。她有一阵爱打麻将,竟把书房变成输房,不是她输,是人家输,她赢到兴起,更是得意忘形,猛然瞥见“一幅融合《东方不败》和《龙门客栈》的造型画”高悬墙壁,盯得牌友们瑟瑟发抖(《书 房 输房》)。林青霞的得意绝不是因为赢了钱,而是她解构了自己,把一个曾经亦正亦邪的侠女,变成了“财迷”,这种写法可谓唐突美人。那个美人坐在牌桌上,也画在画框里,两厢凝望,真是别有趣味。
林青霞美人美文,下笔自如自在。“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袁枚:《苔》)小有小的妙,大有大的好,关键的是要能以小见大,出虚入实。无论篇幅的长短,素材的繁简,林青霞总希望以独到的视角,用心的布局,追求简妙而富韵致的效果。那些生活的一鳞半爪、日常点滴,或许无足轻重,可是,在林青霞的笔下却是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直见作者的性情、态度和姿势,而这性情、态度和姿势本身就是她最好的文章。
前不久在香港她的半山书房,林青霞聊到了下一部作品的构想,听来十分诱人。这部作品应该不再是“小品”,而是“大作”,让我很想重复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林青霞就是那位随意抛出一则故事,一段回忆,就能迷住所有读者的天生的散文家。”(《作为作家的林青霞》)。“谓予不信,有如皎日”(《诗经》),我们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