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美术期刊这一艺术‘公共领域’,传统的知识分子完成了向现代的转型,并通过自身的转型,推动了民国时期美术的发展。”
近日中华书局梓印了卢培钊(编者按:广西出版传媒集团副总编辑、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社长)兄的大著《民国时期的美术期刊与美术发展》,这是他的博士论文,十多年来,屡屡增删补苴,才有今天的面貌。培钊兄2010年在南京师范大学获得中国美术史博士学位,他的论著初稿,我当时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找到一册,一直置诸案头枕边,作为我研究民国美术史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今日重读,如遇旧友。经典,都是常读常新的,培钊兄此书,既不乏引人入胜的个案分析,又有宏观开阔的学术视野,尽精微,致广大,堪称当代美术史研究的新经典。
美术期刊研究的意义何在?文学史家陈平原曾经指出:“大众传媒在建构‘国民意识’、制造‘时尚’与‘潮流’的同时,也在创造‘现代文学’……在文学创作中,报章等大众传媒不仅仅是工作,而是已深深嵌入写作者的思维与表达。”迻以论美术期刊与现代美术,也是切中肯綮的。作为大众传媒的美术期刊鼓荡美术新潮,推陈出新,创造了现代美术,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一代人的“所知”,影响着美术家的思维和表达。美术期刊这一新事物,依靠新技术,传播新观念,让民国美术界经历了颠覆性的改变,中国美术其命维新,老树春深更著花。
要深入了解民国美术史,当时的美术期刊无疑是最佳的一手材料。但民国美术期刊浩如烟海,许志浩1990年编定的《1911~1949中国美术期刊过眼录》就记录了四百多种民国美术期刊。不生活在图书资料极为丰富的通都大邑,又没有足够规模的数据库,普通学人只能望洋兴叹。卢培钊的这本书,却为我们了解民国美术期刊和美术史打造了最为便捷的游船。他采铜于山,并以才识兼备的史笔,为我们开辟了重访历史的路径,读他的书,我们无需青灯黄卷,也不用埋头于变脆泛黄的旧报刊,就可以聆听一个时代的艺术歌吹,这是艺术的黄金时代,是艺术天才成群结伴而来的时代。
卢培钊的视角是全方位的,全书胜义迭出,信息量非常大,但我最感觉兴趣的是他提及“艺术文化人”,这是以往讨论民国美术史的论著鲜有涉及的。艺术文化人通过美术期刊驰骋抱负,施展才华,建构起了民国美术史的大厦。
为什么会出现“艺术文化人”? 我们来看看卢培钊的论述:“在急剧的社会变革中,知识分子实现个人抱负所依赖的科举制度轰然倒塌,无论是精英知识分子还是普通知识分子,都被从政治秩序中剥离出来,面临着社会和生活的重新选择。”“在这个历史转型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不再把自己的整个人生理想寄托于庙堂了,多数的知识分子被迫在‘学而优则仕’的正途之外。寻求生存之路,其人生目标由传统庙堂转向社会民间,需要重新确定社会角色,重构社会网络,在社会中寻找安身立命的途径和发展的空间。”
在论及《真相画报》时,卢培钊特别拎出了创办者高奇峰“革命家和美术家的双重身份”,高就是早期的艺术文化人。对“艺术文化人”,我的理解是他们的诉求溢出了艺术之外,他们不止热爱艺术,也热衷于政治、教育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事业。他们兴办教育,组织社团,筹办展览,或引介泰西绘画,或传播艺术思潮,或阐发国粹、弘扬国光。美术期刊成为艺术文化人的“公共场域”,成为他们艺术活动的实录。
中国传统美术的发展相对封闭,艺术教育以师徒授受为中心,艺术创作的展示,以及艺术观念的表达,也都是小范围的。美术期刊的出现打破了旧有的艺术格局,改变了传统的艺术生态,营造了一个开放的公共场域,在这里,艺术家可以展示美术作品、交流创作心得,传播美术观念。正如卢培钊所说,现代报刊“是知识分子从传统的权利系统中分割出一个新的政治文化空间,通过面对公众来实现知识分子的民主理想和艺术价值”。“借助美术期刊这一艺术‘公共领域’,传统的知识分子完成了向现代的转型,并通过自身的转型,推动了民国时期美术的发展。”
一部分读圣贤书的旧式文化人顺应时代大潮,转型成艺术文化人,他们未必个个道技兼擅,他们的艺术才能或许并不突出,但他们的社会影响力,甚至后来的艺术史定位都不低。比如周湘,作为艺术家,很难在美术星空里找到他的位置,但作为艺术文化人,他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他创办的中华美术专门学校,以及校刊《中华美术报》,都成为他拓展影响力的公共场域。与周湘类似的,还有创办南京美专的沈溪桥,如果不是有一本校刊《南美杂志》存世,他几乎没有可供考索的艺术实绩。
知识结构和教育背景都有差异的艺术文化人,怀着不同的目标,兴办各自的美术期刊,他们对作者和图文的选择都有差异。言路因之大开,不同的艺术力量、多元的艺术观念相互质疑问难,他们唇枪舌剑,甚至针锋相对。比如1929年徐悲鸿、徐志摩围绕西方现代艺术所作的论争,就是以《美展》为平台展开的。关于中国画是否要借鉴学习西洋画,《绘学杂志》与《湖社月刊》也刊发过多篇意见相左的论文。“《艺风》杂志甚至将超现实主义争论中针锋相对的文章刊发在同一期,不因编者的好恶而有所取舍;在对各类展览的评论中,也时见截然不同的观点。”
美术期刊是认知外来美术的门窗,他们刊发西方美术经典,介绍现代美术思潮,开阔了当时艺术家的视野。无论主动学习,还是被动接受,对西方美术的历史和现状,他们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了解,通过比较中西艺术的差异,讨论中西艺术的优劣,他们不止更加深入地认识了传统艺术,也能更加客观地评价西方艺术。
美术期刊是普及传统艺术的先锋,他们整理画史画论,大批复制古代艺术珍品。普通人也能看到往昔只有少数精英阶层才能看到的东西,视觉体验上的鸿沟被一定程度地抹平了。这有效地促进了两个阶层之间的良性互动,增加了普通人成长为大艺术家的可能性。如卢培钊所说:“数千年来,中国传统书画作品的传播具有私密性和小众性的特点,大部分艺术精品或宝藏于密室,或把玩于书斋,私于一姓,匿不示人。由于作品的不可复制,一般普通民众绝少有机会能鉴赏之,以致终身盲昧。……以《故宫周刊》为代表的期刊出版,实现了传统书画艺术珍品由私密性、神秘性向大众化、流行化的转变。”
通过“尽精微”的若干个案研究,卢培钊指出:“美术期刊对新式美术教育的推行,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美术期刊是传播西方美术的主要媒介。”“美术期刊是承续传统艺术的主要阵地。”“美术期刊是宣传各类美术活动的重要见证。”可以说,民国美术期刊对推动传统美术的现代转型厥功至伟。这些高度凝练的总结,背后的工作量是惊人的。正如他自己所说:“这部书稿的初稿早在2010年前后就已基本完成,但我一直未敢轻易交付出版。我自己从事出版工作二十余年,经手诸多名家书稿,也见过很多平庸之作,对于出书一事,我始终心怀敬畏,尤其对自己作品的出版,更是慎之又慎,总觉才疏学浅,唯恐贻笑大方。因此,这些年来对书稿不断修改调整,补充材料,充实完善,力求体例上更加严谨,叙述上更加完备,直至将书稿交付出版社,心里仍是惴惴不安。”要知道学如积薪,大器晚成,速成的往往速朽。种豆得豆,春华秋实,经典都是精力的付出和时间的沉淀,培钊兄此书庶几近之。
培钊兄数十年埋头故纸,爬梳尘封已久的断烂朝报,他细读文本,研究相应的人与事。岁月流过他的指间,也染白了他的鬓发,他终于摸清了民国美术发展的关捩,犹有余温的历史,在他的笔下汩汩流出,水落石出,潜德幽光,更加熠熠生辉。
(本文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