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父亲赵瑞蕻和母亲杨苡分别是将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和《呼啸山庄》翻译成中文的著名翻译家。他们在世时会经常一起交流吗? 您所了解的父母,他们最爱的书有哪些?
赵蘅:父亲特别推崇的一本书是意大利作家埃迪蒙托·德·亚米契斯《爱的教育》,他的回忆文章曾提到这一点。他自己受的教育和对我的教育,都受到这本书的影响。上世纪50年代中苏友好时期,爸爸迷上了马雅可夫斯基。这次理书,看到他研究马雅可夫斯基的专著。父亲对西方浪漫派诗人非常推崇,比如拜伦、雪莱、莱蒙托夫……在他离世不久前,他还在为南大写拜伦、雪莱的长篇论文。另外我爸爸非常热爱鲁迅,1983年出版了《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这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
父亲热爱教书,他真是一个好老师。对他的学生,倾其所知,又像一个慈父一样关心他们。他对同代学者也很关注,认真读他们的著作文章,给他们写信交流。他和穆旦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同学,在昆明就为穆旦写过长诗《一九四〇年春:昆明一画像——赠穆旦诗人》。穆旦去世后,他还写了回忆文章。爸爸的文章好引经据典,说明他博览群书。我给整理遗稿,发现他曾写信给许渊冲,字里行间非常真诚,虽然他们在翻译上的理念并不一致。我爸爸的信件特别有鼓舞力量。
母亲的兴趣广,涉猎广,更偏重西方文艺一些。我见过她像学生求教一样,请教父亲中国古典文学,可惜没记下具体是什么内容。相对来说,爸爸的学问更大一些,在中西学问上更全面一些。妈妈爱看杂书。我印象里她更喜欢看言情小说和传记。她是央视六频道“佳片有约”的忠实观众,每到周六,她会给我和姐姐还有余斌打电话,提醒我们也看。比如《魂断蓝桥》《战争与和平》,《罗马假日》她百看不厌。她把译制片的预告都在电视报上划出来,像小姑娘一样激动盼望着。南京有一个频道,每天下午都有外国影片,她宁可保姆小陈去别的家做事,这样她可以享受“一个人的孤独”,好好欣赏外国影片。
您的家族里有这么多翻译家、学者(舅舅杨宪益、舅母戴乃迭,姨妈杨敏如),在读书和学习外语方面是否有好的经验分享? 您对妈妈的读书情况了解得多吗? 她跟您提起过小时候的读书情况吗?
赵蘅:母亲说我舅舅是天才,阅读能力超强。晚年陪伴他,看他看东西一目十行,非常快。母亲小时候常跟舅舅去书店,被说成哥哥的“哈巴狗”。她听哥哥的,哥哥让买什么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在哥哥去英国留学前,当时世界流行的儿童读物,估计她都看过。在他们兄妹仨正式上学前,家里请了家庭教师。魏先生教古文,迟太太教英文,主要教杨宪益。母亲和姐姐杨敏如,等于跟着哥哥上课。后来分别进了天津新学书院和中西女校。后来母亲在南京师范学院教书,很不习惯国际音标的教法,她认为学英文最好的方式就是看原版电影。
1937年母亲是保送南开大学中文系,到西南联大后,沈从文对妈妈说,你不适合上中文系,否则会被线装书捆住。你应该上外文系。你有这么好的中英文底子,将来可以翻译东西。这句话就改变了妈妈的命运。
很多年前母亲在一次采访中风趣地说和我爸是“志同道不合”。依我看,他们虽然有不同,但在文学理想,爱书如命上是一致的。父亲对古典的东西比较喜欢,翻译了英国诗人弥尔顿的《欢乐颂与沉思颂》。上世纪80年代湖南文艺出版社有个外国文学经典系列出版计划,这本书在其中。只是后来因故取消了出版项目,父亲生前没能看到。爸爸很爱买书,在东德教书时,带回好多书。他们不富裕,存款非常少,书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母亲很早退休,当时有人劝她晚退休,因为马上要评职称了,但她不在乎。她喜欢自由,读什么书也是凭自己的爱好。不在乎教员待遇,晚年生病住干部病房,都要破格照顾她才行。
我们这代人的外语都不好,有历史原因也有自身原因,爸妈对我们也没严格要求,我离家又早,我高中才有外语课,还是俄语,后来又不用了。等我学英文,人到中年。我总说愧对是翻译家的后代,想想是挺遗憾的。
以您所知,您妈妈的读书有什么样的特点? 比如她喜欢在什么情况下读书,喜欢什么样的书?
赵蘅:她看书非常专注,都是从头到尾看完,基本是睡觉前看。一般晚上她先看环球新闻,然后看书。在南京时推开母亲的卧房门,常会看到妈妈倚在床上看书,过了一百岁都这样。在落地灯照耀下,特别有画面感,这是永远留存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所以妈妈睡觉特别晚,有采访问她为什么睡那么晚? 她说,我舍不得呀。其实我也这样,一到晚上就特别觉得有做不完的事情。
那她具体看什么书? 能谈谈您母亲晚年时的阅读吗?
赵蘅:母亲的阅读非常杂。她首先每天必须看报,妈妈的院门外有一个报箱,天天有《扬子晚报》。哪天我忘了帮她取报,她会很不悦。妈妈看报很细,爱看社会新闻,连报缝都看。
去年年底母亲根据报上的电话订了年夜饭。后来她住院了,再也没能回来。等我从快递箱里打开,才发现都是生食,可那时哪有工夫收拾啊,只好先放进冰箱。后来都扔掉了,母亲没来得及享用,要是她还在,又会埋怨我们浪费了。
母亲喜欢看和她那一代的记忆有关系的传记图书和文章。比如《秦怡传》,比如梅兰芳的后人写的书。梅兰芳,她小时候就知道,杨家旧事里有这些。我们因此受了影响,也很早接触戏剧。这么多年送她书的人太多了,还有父亲的研究生的译作。她不都看,还是按自己的兴趣看。疫情中她还重读了《小妇人》,有天她得意地问我,你猜我今年读了多少书,我回答不上来,她说四本。我很惊讶,可惜只记得这本《小妇人》,其余三本没记下。妈妈的床尾,靠窗有个书柜,里面有大量的签名书,她称是女作家的书,她说也有我的书。她喜欢分类,对书的折腾成了她晚年一大乐趣,她还喜欢边理书边聊天,所以效率高不了。这几年做口述自传,先发表到《名人传记》上,余斌每送来一本新刊出的,她都会审阅、校对,经常改得一塌糊涂。去年好几次她把所有的杂志摊了一床,像被包围,她认真地一本本查看,完全不是一个百岁老人该有的状态。让我又心疼又感动!
您的书,母亲会读吗?
赵蘅:她当然会读。我写的《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她全书看完后打电话对我说,没有一处不是真实的。当然过了几天,有点微词传来,她又不大夸奖我了。她对我一向严格,很少夸奖。她肯定的文章又会拿给朋友看,让陈小妹(保姆)去复印,还问我要复印几张。每次她看我的文章,我都忐忑。要是我让她在发表前先看了,她会大改,所以后来我写的文章,出书前不让她知道。尤其写她的,她会怪我炒作她。但总有人送给她看我写的文章,加上她喜欢看朋友圈,也瞒不住。我的文章,她会给我打分,这几年对我越来越肯定,有次说我给你打98分,你不要骄傲。有一次对我说,你现在也有神来之笔了。去年年初我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的一篇文章《妈妈在我的画中度过一百岁》,写“妈妈在我的画中老了,我也老了”,她看了特别满意,还说我只对你一个人夸你。这十年我每次回南京,总觉得她的时间像凝固一样,别人都老了,她的小友们,都眼看着老了,而老太太还那样精神,眼睛发亮。她对生活的乐趣,她的自信、知足,是她长寿的原因。
您小时候,父母和您共读过什么书吗? 父母在读书方面对您有要求吗? 能否具体谈谈?
赵蘅:不记得共读过。我就记得他们让我多看书。父亲非常鼓励我,我开始学英文,他要我多读原版书。母亲说多读书,自然笔下生花了。70年代末,我从干校回城,曾写过一首诗寄给他们看,他们回信说我是能写东西的。其实我13岁那年,写过一篇散文,是回忆在莫斯科看苏联歌剧《苏萨宁》的观感。母亲寄给严文井,严文井说我的文字很干净,但当时中苏关系的原因,不可能发表。我处女作发表时间推迟到三十岁出头。我写了怀念周总理的诗,父亲推荐给《江苏文艺》发表了。他在杂志封面上还写了一段鼓励的话,大意是春天就播种吧,秋天就有收获。
去年三月份,我回南京参加在先锋书店举办的叶兆言《通往父亲之路》的新书发布会,我是插图作者。开会前晚,母亲指着书柜对我说,这里都是叶兆言的书,你赶快补课吧,今晚就看,不看看人家的书,你怎么发言。
父母都是翻译家,家里的藏书是不是外文书较多? 有珍本吗?
赵蘅:外文书特别多。我家有《红与黑》的各种语言的版本,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等。父亲1944年《红与黑》的译著孤本,这次南京图书馆帮着整理时都找到了,非常珍贵! 还有不同语言的工具书,父亲除了英文法语,还会一些德语、俄语、西班牙语。我1996年去法国,走前学了一点法文,他给我写信还带有大段的法语。父亲1953年到1957年在德国教书,买回了很多原版书,包括带插图的苏联和东欧的儿童读物。母亲知道我学画又写作,就把相当多的这些读本送我,包括中国的,像任溶溶翻译的书,我也有很多。这月的19号是任老的百年诞辰,我写了《我的快乐的童年都是您给的》,介绍了先生的藏书。
母亲去世后,这些藏书怎么处理?赵蘅:那么多宝贵的藏书在他们的生后捐到哪里,母亲很在乎。她有一种紧迫感,曾经列了一个名单,有很多单位,操作起来会很复杂。她凡事喜欢自己做主,比较强势,不愿意“放权”,可她年纪太大,精力没了,就拖延下来。有天她跟我说,这些书没捐走,还在她身边,她就很安慰,很开心。所以捐书到她离世也没能完成。
那后来这些书是怎么安置的?
赵蘅:母亲没来得及交待好,她去世后,南京图书馆主动提出帮我们来理书,用一周全天时间,对家里的藏书,外文书、翻译文学、工具书、原创,都进行分类。当他们了解了赵瑞蕻杨苡的藏书家价值和数量,经过研究,决定建立独立的藏书馆。南京图书馆有百年历史了,珍贵的孤本和破损的书籍,都能保存和修补。去年母亲把房产捐给了南京作协,作协接受后想日后建立书屋。二老都是西南联大的毕业生,我们的家庭也诞生在昆明。西南联大博物馆计划在馆内建立两位校友的专区,用老家具和纪念物,向参观者讲述联大精神。南京图书馆将对这两个单位予以支持和合作。
您觉得父母有自己的枕边书吗?或者他们一起读书吗?
赵蘅:母亲有枕边书。父亲多半是坐在书桌前阅读。爸爸惜时如金,对时间有种紧迫感。有一次我们去饭馆吃饭,等餐的时间他还拿本书看。他生前对自己之前翻译的《红与黑》不满意,对别人翻译的也不满意,想重翻《红与黑》。白内障手术后,他告诉我大放光明,非常有信心。可是毕竟年岁大了,只译了十章,突发心脏病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新中国比较文学的发起人之一,教学,带研究生,写书,他是终生都在读书。母亲在口述自传里讲过一次他们一起看书,遇到土匪,逼他们交钱,父亲是书呆子,真的去银行取钱了,妈妈一人留下,当然土匪拿了钱就撤了,想想都后怕。
他们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会记笔记吗?
赵蘅:我了解,他们不大记笔记,日记也很少写,写了也不持续。父亲喜欢直接在书上用钢笔写眉批,中外文都有,精彩之极。我能看出他读到哪一段哪一句的激情。如果把眉批整理出来会是一本很棒的书。父亲对故乡温州有感情,给温州大学图书馆捐了很多书。可惜后来被大量卖掉了,有个书友在孔夫子网上买到杨周翰赵萝蕤等主编的《欧洲文学史》老版本,上面全是父亲密密麻麻的眉批,太珍贵了!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您喜欢什么样的枕边书?
赵蘅:我的枕边书一定有诗集,睡前起前读几首,都是滋养。我觉得枕边书应该是经典的,这样可以吸收生命力量,比如《但丁传》。我一般在客厅落地灯下看书,旁边凳子上搁着我要看的书,这是一种享受。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最想见到谁?
赵蘅:我最想见穆旦。他不仅是父亲上下铺的同学,母亲的师兄好友,他更是西南联大现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九叶诗人”的旗手,他有远征军的经历,写下《森林之魅》。他短暂的一生遭遇很多苦难,更具有一代爱国知识分子的悲剧色彩。今天他在青年读者中影响很大。他诗歌的力量,永远不会过时。我觉得自己冥冥之中,和穆旦有缘,而且我们都是四月五号的生日。
若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赵蘅:我首先要带《杨宪益杨苡兄妹译诗》,共收入译诗100余首,多为英文名家名诗,这本书的第一版落下了一首妈妈很重视的长诗,是拜伦的《希朗的囚徒》,重新出版时妈妈一直惦记这首长诗是不是收进去。这本书名是妈妈的创意,舅舅在生前赞同过,我做了插图。他们的译诗各有风格,选篇都是自己所喜爱的。《杨宪益杨苡兄妹译诗》出版后,去年八月在北京开了发布会,中秋节那天,我约了文友们在雍和书庭露台上举行了诗歌朗诵会。老人去世后,每当重读,都会记起她的神采。第二本要带的是《呼兰河传》,我是这本书的插图作者。春风文艺出版社责编说有我插图的版本是《呼兰河传》最好的插图本,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了一版,还有给少年儿童的一本,一共有三本。萧红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女作家。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个人去看萧红》。她的作品是真正的纯文学,她写的饥饿、寒冷,痛彻心扉。我在东北干校待过,体验过东北农村的寒冷,对乡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我还会带一本《约伯记》,犹太作家罗特的小说,非常棒的叙述方式,写人的苦痛和人的希望,非常深刻。最近在重读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想带这本书了,可是太厚了。
假设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会邀请谁?
赵蘅:我希望我的双亲参加。还有萧红、穆旦,《日瓦格医生》的作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和他的译者蓝英年。还有罗特,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她们的诗集我都有。我还喜欢余秀华,她的诗写出了痛感。我还想约几个人,伍尔夫、杜拉斯、毛姆。伍尔夫对《简·爱》和《呼啸山庄》评价很犀利。1996年杜拉斯去世几个月后我才去巴黎,杜拉斯一生经历丰富,《情人》之外,她的很多作品有女性的觉醒、对社会干预,我们很多作家难以比拟。还想邀请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安妮·埃尔诺。我之前写过小说,现在写了很多非虚构作品。当下非虚构和虚构的边缘越来越模糊,看了她的书,我就想居然可以这么写。埃尔诺给我开出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