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5月17日 星期三

    看花就是做哲学

    刘华杰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5月17日   16 版)

        关于重启公众博物学,多年前我说了一句:“浮生常博物,记得去看花。”人们似乎并不反感这一顺口溜。比较而言,我编的另一句话“看花就是做哲学”,愿意重复的就不多了,背后骂娘的估计也有。

        哲学,与“形而上”挂钩,给人高高在上、理论化和抽象化颇强的印象。看花,极为世俗的活动,“形而下”也。两者怎么能扯到一起呢?说看花就是做哲学,不是拉低了、玷污了哲学这个高尚的职业吗?哲学要“说”要“辩”要“写”,光“看”能行吗?

        我也是在被逼急之下,突然冒出“看花就是做哲学”,回怼提问者。如果坐下来,四平八稳写论文或者在教室中一本正经讲课,断不敢如此放肆。

        可是,两者确实有联系。爱智、看花具有同样的语法结构:v.ing+ n.,这恰是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学人喜欢的,他们常把此结构用于书名、论文标题。哲学(philosophy/philosophia)从词源分解看,就是“爱智慧”。其中philo-相当于loving;sophia则相当于知识(knowledge)、智慧(wisdom),引伸意思是真理(truth)。注意,philosophia是指追求智慧的过程,不是智慧本身。若以为哲学很有魅力,充满了智慧,觉得哲学就是智慧。那显然不对。如果那样的话,谁选了哲学门、哲学系,谁上过哲学课、读过哲学书、见过某哲学家,就必定沾了智慧的光、可以智者自居,哪那么容易! 强调动作、过程,意味着行动一结束,某某东西就停止了,只有不断地行动才能保持“充电”“激活”状态。“得道”,是一种不稳定状态,需要时时做功方能维持。即便是职业哲学家,爱智慧的动作一旦停下来,便不能妄称依然拥抱智慧、占有真理。反之亦然,某非哲学工作者,一生当中也会有“爱智慧”的瞬间,此时他(她)也在做哲学、有哲学的感觉,虽然他人很少注意,自己亦不自知。

        通常说来哲学比较抽象,理论味道十足,它如何与“看花”之类如此具体的操作联系起来? 它们根本上是两回事。其实不然。在古希腊,理论(theoria/θεωρία)一词本来就是“看”的意思,接着才有光照、反思、深思、审视、反省、批判之义。类似地,theōréō 相当于“to gaze, contem⁃plate”,英文词theatre(剧场)自然也与“看”有关。理论化(theorein /)相当于“to consider,speculate,look at”。也就是说,在古希腊,哲学活动本身与具体的看、观看、观察有直接关系。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学术之理论、实践和制作三个层面是联系在一起的。虽然理论层面更高级一些,但离不开另外两个层面。另外,词根theo-是神(god)的意思,比如theology指神学、theocracy指神权政治,theoria这种活动字面上相当于“看见神”或“看到神的形象”(to have the vision of God),这跟“访问真理”就接近了,“神目见真”。哲人之“看”,要求有洞察力,抓住现象背后的本质。但此“看”此“抓”都是一种简化、化简过程,免不了对复杂现象的歪曲。歪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禁止另一种歪曲。即不能太“固执”。不歪曲,则不深刻,不成为学问。不歪曲无法“把握”实在。“实在”(reality)是什么,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事后验证也是相对的、可改变的。理论化,是一种工具,有人说理论是捕鱼之网上“纽结”,非常形象。网眼太大不成,太小也不成。在西方学术中,最伟大的理论成就是自然科学定律,它是高手抽象、简化来的。它很管用,但是自然科学定律不是自然定律,后者怎样我们并不清楚。

        哲学重视抽象,却未必一个劲地抽象。谁能说柏拉图的“洞穴”、亚里士多德的“蜡印”、培根的“四假象”,老子的“道”、庄周的“蝴蝶”、笛卡儿的“光”、贝克莱的“焦油水”、佛家的“彼岸”和“渡”、洛克的“白板”、黑格尔的“猫头鹰”、纽拉特的“船”、维特根斯坦的“梯子”、海德格尔的“家”、罗蒂的“镜子”等仅仅是隐喻?如果坚持是隐喻,歌德则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All that is transitory is but a metaphor)在东方,“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当然与哲学有关,但道理、机制不易说破、讲透。花是什么? 也相当于神。不是具体的花朵之外还有一个抽象的神,而是神就在诸花之中。不是外在,而是内在。

        作为一种学术训练,“爱智慧”是有条件的,“看花”也不是乱看、瞎看。看花,并非一下子,把所有花的信息都摄入了,即便全息摄影也做不到。所有“看”,都是某种框架下之“看”,渗透着理论(这一点当代认知科学和科学哲学已讲得非常清楚)。能看到什么图景,与框架(工具)和知识贮备关系密切。就像用望远镜、显微镜观看东西一样。是个人就能看花? 细究有问题,眼神不好不行。看了不认识,不知道是哪科哪属哪种植物,不了解其何以生长在此处,不知其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也算得上会看花。

        对于哲学界之人,“爱智慧”美名未必都名副其实。背离常识、违背基本科学,算不上philo-(爱)智慧,而是是“废了”智慧,成了残废。看花,也有条件,也有不同的层次。观看一朵花,要求“我”之心灵发出一道“光”,照亮对象。同时,花朵反射的阳光或其他光线入射能传递到“我”眼中和心中,在视网膜上成像、在大脑中理解。观看某种东西,涉及主客互动。也可以视为是一个主体(作为生命个体的“我”)与另一个主体(作为另一种生命个体的具体的“花”)在交流;换个层面讲,也是物与物的互动。高僧说:“我一看,花就开了!”这得有多大的能量、几世的修行? 很难。其实也不一定。难道每一朵花,不是“我”看开的!?“我”不看,怎知开否?“我”不看,她怎会开放? 我看了,她就开吗? 我不看,她就不开了吗? 一切都是有条件的、有缘起的。瞎看不成。俗语说:傻子看戏白搭工、傻子看戏不明不白。学哲学也的确如此,许多人白费劲,瞎忙,浪费青春,不如做点别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摆弄哲学。但哲学不远人,了解点哲学是可能的、有趣的甚至有用的。

        把亚里士多德、康德、海德格尔的原著背下来,在课堂上能准确复述出来,不能算懂哲学。一个人记忆力再好,比得过计算机吗? 一片U盘,可以精确存贮100位哲学家的著作,但此U盘并不懂哲学。鹦鹉学舌、照葫芦画瓢,申请基金,发表哲学论文和专著,就是哲学家了?也不一定。检验一个人的哲学功底和能力,要看其能否以哲人的眼光“看”新现象,“分析”新问题,特别是批判性地看待被认为没有任何问题的事物。如何才能训练出这样的功夫? 要有勇气和能力,得花功夫,要读书也要参加毛泽东讲的“三大实践”(社会生产、阶级斗争和科学实践)等。“马后炮”解释不行,令人厌烦。马克思讲,重要的不是解释这个世界而是改变这个世界。科学家在世界的具体改造上具有巨大优势,但是任何改造都得先有思想,而这离不开哲学思维。科学家自然也用哲学。哲学工作者不影响当代科学(家),就难影响世界进程。

        总之,光读书不行、光会论证和狡辩不行;只记得一堆人名和术语不行;只会叙述哲学史也不行。当然,不读书、不讲论证、不学哲学史,不了解专业术语也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做得了哲学? 确实不那么容易,但不妨碍诸多人吃哲学这碗饭。哲学岂是做出来的? 在这个十分功利的社会中,普通人有缘接触哲学吗?

        “看花就是做哲学”其实并非我的原意,我本来的意思是“看花│哲学”,中间没有系词“就是”。中国古代人讲事情、说道理,通常不具有西式的SP(主谓)结构,而是拿两件事A和B并列、对比,A和B间的关系不是必然的,更不相等(世上没有两个一样的东西,“泡利不相容原理”从微观上说清了这一点),其相似性要主体来提取、建构。

        先看花吧! 好好看,用心看。可借鉴卢梭的“狗样”观看,也可以不管他。

        补注:卢梭晚年用15个年头观看植物,心灵得到慰藉,还留下影响深远的《植物学通信》。我的学生熊姣把它翻译出来,早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歌德部分受卢梭的影响,年纪轻轻就开始看花,用的是后人称作的“歌德式进路”,写下了颇具创新性的《植物的变形》,科学家也不得不经常引用。注意,他用的是诗歌体!诺奖得主梅特林克看花,写下了《花的智慧》,他竟然说是从叔本华的作品《自然界中的意志》受到了启发。看风景、看花有什么意思,能看出什么名堂、花样? 叔本华说:“理智从意志及其束缚中获得彻底的自由和分离是天才的特权。”“为什么他在其中看到的美是如此之少呢?这是因为他的理智没有充分地从其意志中解脱出来。在人们中间这种分离的程度产生了才智上的巨大差别;因为认识从意志中解脱的程度越高,它就愈纯洁,因而也就愈客观,愈正确;恰如生长于土壤、但又不带土壤余味的水果才是最好的果品。”(任立、刘林译,《自然界中的意志》,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85-86页)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