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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4月19日 星期三

    与淡忘和解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4月19日   03 版)

        ■凸凹

        居然就六十岁了。

        突出的感觉有二——

        一是记忆力衰退,几乎到了转眼就忘的地步。比如与人交往,如果前一天给了人家什么承诺,第二天就忘到脑后去了,便无从兑现,人一提及,自己就迷惘,反问道,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对方很困惑,觉得你老而不尊,越来越言而无信了。比如阅读,几乎是看了后面就忘前面,一本书明明读过,反过头去再看,好像还是一本陌生的书。这就麻烦了,读与非读几无差别,接近了读书无用。另外,友人赠书来,嘱写书评,却怎么也记不清内容、抓不住要点,便无从下笔,遂迟迟不能交卷。友人便觉得你怠慢,不系念旧好,友谊便打折了。

        二是心如枯井,几乎到了无忧无喜、无欲无求的地步。比如自己的新书出版,出版前也有期待,觉得颇有创意、颇有品相,是堪屹立于书林、喧哗于坊间的,但一拿到样书,兴冲冲地翻上一会儿,心就凉了,觉得面对前边的经典和身边的新锐,不过尔尔。出版社要搞推介宣传,也无热情配合,还说,一本书有它自己的命运,冷热、荣枯,听之任之。比如各类文学评奖,也懒得申报,作协和出版社觉得可惜,代为呈送,初评过终评落,还幸灾乐祸,惹好心人对我失望,觉得我越来越不可理喻。比如友人新作发表或出版,得到众人好评,遂发“朋友圈”炫示一番,我也不点赞,惹友人气闷,说,你这个人越来越没意思,不关心人。

        如此一来,就要调整自己了。怎么调整? 思来想去,觉得调整的前提,是要有自知之明,正确认识自己。作为生物的人,绝非是金刚不坏之身,它有自然而然的衰退。那么就要坦然接受,不做“逆行”的悲叹。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如四季的春夏秋冬,每个季节,均有属于自己的风景。自己曾有过博闻强记,也曾有过冰雪聪明,我等基本上没有浪费这天赐之资,大量地阅读过、吸收过,也大量地思考过、书写过,并留下了大量的文字与著述,这就可以了。没有虚度,岂不知足?所以,还要乐观,在淡忘中记忆,在麻木中寻找激情;既不能无所作为,又要量力而行。秋园荒芜,并非凄然,那是收获过后的休憩;冬雪飘落,并非寒路,那是新生欲来的滋润。心胸往豁达里安置也就是了。

        记忆力衰退,我不想用“抵抗遗忘”这样的强硬动作,而是选择与“淡忘和解”的软着陆。既然读前忘后,那么就勤于笔记,一路阅读一路摘要、一路眉批,读到最后,那纸上的留痕,正如文献的索引,可以还原阅读的现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高人与凡人都有醒豁的认知,那么,我等中材之人,何必特辟蹊径,难为自己? 记忆力衰退,还可以给我们一种明智的选择,就是不再逼迫自己做高难度的阅读,去读那些玄奥孤深的高头讲章,而是选择跟自己性情相近的、有“亲切风格”的读物。英国随笔家赫兹里特一直提倡读与写都要有“亲切风格”,孙犁也喜欢“野味读书”,什么读得下去就读什么,汪曾祺也主张绝不读“难为自己”的书,读书不过是愉悦自己而已,然而他们也都把自己读成了大家。那么就可以证明,读文字浅易的书,并非导致思想的浅薄,因为大道理往往是大白话,终极真理往往都是娓娓道来。相反,那些“亲切风格”的叙述,往往在朴实中准确,在简洁中深刻,一如叶圣陶所说,好文章都是“质胜于文”的,实话实说,不费虚词。萨迪的《果园》与《花园》(即:《蔷薇园》)是亲切到了极点的著作,三十年前就被吸引,觉得它是青春的读物。后来追逐“深奥”,就搁置了。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再一重拾,觉得它也是老年的读物,因为阅尽沧桑之后,觉得人生的真相和世间的道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其实也就那么多,而萨迪在中世纪就给你呈现了,简洁明了,却有“恒常”属性,有极大的“静观价值”,便抵抗岁月风蚀,常读常新。

        记忆力衰退,还有一个“和解”的动作,就是在读与写之间,偏于写。博尔赫斯说:“书就是作者脑中某些东西的影子,而作者并不能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个影子形成之后,脑子里的东西就消失了。”这是对的,因为有写作经历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我们在写作之前,脑子里往往只是有一个含混不清的念头,一旦用笔在纸上勾画,慢慢就清晰了,就顺势写下去,写到最后,撒豆成兵,黑压压一片,依文字的阵容,可以是诗,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小说。依传统文学观,是有了灵感再写,那么,这“含混不清的念头”是否也就是灵感? 现在看来,灵感不是等来的,也是硬拽出来的,脑子里一旦有个“影子”在那里晃动,你就动笔,因为文字本身有驱动作用,它会邀来记忆,戳戳点点地记录下来,就完型为实体。这个实体,已不是脑子里原来的那个“影子”了,而是新的东西,所以,就有“脑子里的东西消失了”一说。布尔加科夫在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时候,原来的构思往往管不住他的旁逸斜出,因为他一下笔,以往的记忆会奔窜而来,毫无秩序地都爬上他的笔尖,所以他已顾不得人物的逻辑、叙事的逻辑,写下来再说。所以他的一部书写了十二年,最大的工夫,是放在增删上了。我写了若干部长篇小说,写作之初,是有大体的构思的,但写着写着,文字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出版之后,回头再看,很是吃惊,不禁问自己,这是我写的吗? 所以,记忆力的衰退,并不意味着创造力的衰退,只要逼着自己写,总是能够写下去的。写作,乃是留在纸上的记忆啊。我曾跟人说过,只要不悲观、不放弃,勤于笔耕,连造物主都被你感动,并悲悯眷顾,把它的意志、意图、意绪假你之手,成形于纸面上,变成人间作品。这也就颠覆了一个过往的说法,诗和小说属于青年,而散文随笔则属于老年。其实小说正是老年的文体,虽然记忆力不在了,但丰富的阅历还在,足可以在衰老中救赎。相反,散文随笔的写作、特别是读书随笔的写作,倒属于年轻人。因为读的时候过目不忘,写的时候,一旦借鉴、一旦引用,不仅顺手拈来,还恰切准确,后边的衍发与议论也就有的放矢,便写得好。那么,说记忆力就是才华,这是对的。我以前的读书随笔,有活色生香的样貌,现在的文字则枯涩无味、佶屈聱牙,稍一打量,真有今不如昔之感。

        至于心如枯井,无喜无忧、无欲无求,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它与文学的本质暗合。最初的读与写,不过是一种内在的需求和想要表达的冲动,跟名与利是没有关系的。到了中途,受外界的影响,有了一点名利之心,这反倒掣肘了美与真,不纯粹之下,就有了浮躁与不安,连带着左奔右突、丢怪露丑。现在到了晚境,有了穿透文坛浮云的能力,看清了文学之外的种种真是没什么意思,就回归初心了:把读与写作为一种情感方式、思想方式,甚至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涵养精神,喂养灵魂,不苟活就是了。既然把文学当成了日子(生活方式),心态就放得平和了,步态就放得从容了,得与失、显与隐,自然看淡,就与生活本身的节奏、节律相契合了。再殷实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是节日,它就是平平淡淡的样子。这正是走上了顺生之途,人或许就长寿了,文学或许在一不留神中有了意外的辉煌。文学毕竟是一种马拉松式的活动,不跑到最后,哪能见到秋色与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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