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英汉大词典》经年编纂,终于面世。此书的主编人员为复旦大学外文系葛传椝、陆谷孙诸君。陆谷孙寄赠《英汉大词典》(上册)请钱锺书先生题签,钱先生给予揄扬:甚佩精详。这是对编者的认可,属于陆先生,也属于葛先生诸君。
葛传椝、钱锺书两位先生可谓学林旧雨。钱学专家范旭仑先生有文提及1946年《英文月刊》刊有钱先生的两篇轶文,只是两篇钱文未曾引起他人注意。笔者幸存多期《英文月刊》,发现钱锺书与葛传椝,大师互补论小注的趣事。
1946年3月《英文月刊》(第11期)首次刊出钱锺书的《书报介绍》。此篇论述了Henry Huizinga注解的英文书籍The Best English Essays(Vol.2Modern Authors)。HenryHuizinga(1873—1946),美国人,中文名何善杰,1907年获密执安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早年服务于印度教育部门,1917年携妻来华,成为沪江大学教授,长年从事英文教学工作。他为中国学生编有多册英文读本,譬如《中国学生用现代短篇故事集》《世界短篇故事精华》等。The Best English Es⁃says即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英文论说文选》。此书分为上、下两册,分别选自古典文学大师及近代作家的文章。钱先生清楚何善杰“曾辑英文用书多种”,特选此书举隅,源自此书较有影响,书中注解“故有矫正的必要”,以便日后重印更正。此书于1935年1月初版,笔者存本(下册)为1935年3月再版。钱先生关注的下册,已是1941年7版。流行颇广,版次可证。
对于《英文论说文选》(下册)的选文,钱先生提出问题:像E.M.Fosdick等作品是否可与Conrad,Santayana,Lynd的作品并列? 而且还占去30篇中的好几篇。Conrad即约瑟夫·康拉德(1857一1924),英国作家;Santayana即乔治·桑塔耶拿(1863—1952),西班牙哲学家、文学家;Lynd即罗伯特·林德(1879—1949),英国散文家。E.M.Fosdick当为钱先生及编者的笔误,应 是 Harry Emerson Fosdick(1878—1969),即美国作家、神学家哈里·爱默生·福斯迪克(H.E.Fos⁃dick)。钱先生还述及是否应该注解的问题:像“De Senectute”多注,像“resemblance”少注。
除去上述选文、选注的争议,注释是否准确的问题,更令钱先生感兴趣。他前后选出10余处注解,进行讨论。其中引起葛传椝关注的有几下几处。
1.Tothe manner born 出自美国散文家阿格尼丝·瑞普利的作品《女人登基》。何善杰对此注为:idiomaticexpression to denote having a life—long acquaintance with certain customs,即为习语——标志:天生熟知当地风俗。钱先生对此,提出异议:To the manner born属于“Proverbial phrase”。“idiomatic expression”通常译作成语、习语,“Proverbial phrase”通常译作谚语。钱先生认为此处不是习语,而是成语(Proverbial phrase)。西人的谚语,中国的成语,都是源自故事。因为钱先生清楚,此处的成语典故,源自《哈姆雷特》(第一幕):ThoughI am native here and to the manner born,因此可以解读为denote having a native’s knowledge of local customs,即拥有当地人关于风俗的知识。《女人登基》中写的是泰戈尔。他是印度诗人,不会天生了解西方的风俗,因此钱锺书言之有理。
2.Unsympathetic还来自《女人登基》。何氏注解:如同男人的态度是 disagreeing with (不赞同的)。钱先生认为至少应该注解为:disagreeable(令人不悦的)。阿格尼丝·瑞普利精通法文。钱先生还推论,此处正是解读法国文学史家爱弥尔·法盖的观念,所以瑞普利无意中将英文sympathetic用成法文sympathique,这属于Gallicism(法语风格词汇)。sympathique不仅有“同情、愉悦”的意思,而且常指“激发人同情、愉悦”。因此,钱先生解释,disagreeable才是对sympathique的正确注解,符合瑞普利的初衷,也婉转地点出何氏未能吃透原文,才有误解。
3.Anti—type取自英国散文家、诗人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的《散文家的艺术》。原注解读为:simi⁃lar to a type or pattern.(类似于一种类型或模式)。何氏还强调此处前缀anti不是“相反”的意思。钱先生认为“类似”“类型”用词都不精确,当是:correspond to a literary genre (对应的文学类型)。
4.Between devil and baker仍然出自《散文家的艺术》。何善杰只是注解:good and evil(善与恶),又坦言未能记起任何关于baker的典故。原文是拔河比赛between devil and baker,原注显然不通。钱先生指出《简明牛津词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中便有解释:baker意为pull devil,pullbaker(各显神通)。由此,原文容易理解了。
钱锺书的《书报介绍》刊出后,上述诸点引起葛传椝共鸣。葛先生写下《杂谈用英文注释英文》,刊于是年6月第14期《英文月刊》。他论述中国流行的英文注本书籍,著者多是外国学者。他们体会不到中国学生的苦衷,因此鼓励更多中国学人前来注释外文著作。注者往往是无名英雄,需要奉献精神。不像吕叔湘诸君,常有注释文章刊于《英文月刊》。知名学者钱锺书先生初于《英文月刊》刊文,便是举例解读英文注释,葛传椝给予行为与学问的赞许。
葛传椝对于钱先生提出的选文问题,及上述后三点关于词性的替代问题完全认可。不过,他对钱先生也有提醒:1.注释未必是相当语(equivalent),何善杰对to the manner born的注解就不是相当语。如需追求相当语,那要处处相当:像钱先生注解的“disagreeable”(令人不悦的),不可写为“disagreeable to”(对人发脾气的);解读dis⁃agreeable,也应用相当的否定形式unsympathetic,而不是钱先生原文例举的sympathetic。2.释文越简单越好,便于学生的理解。钱先生学贯中西,文言文、英法诸语、白话文,无不精通。他的注释,就像他的文章,用词精益求精,充满学术化,别人读来,往往很难理解。葛先生举出gallicism和genre(特指文学、艺术等类型)两个释文中的专业词汇为例,会导致释文再注的现象。素来严谨的葛先生,还幽默地提及英文儿歌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杰克造房》,其中语句多有重复)的典故,吐槽反复注解的现象。
对于葛先生的看法,钱锺书于《关于散文〈烤猪说〉补注二则》给予回应:我对于本刊第14期葛传椝先生论普通英文教本注释各节,甚为赞同。所谓“注释各节”,肯定包括上述的“善意提醒”——钱先生谦虚地接受葛传椝的看法。作为回应,及注解的继续讨论,《关于散文〈烤猪说〉补注二则》仍然写给《英文月刊》,刊于1946年8月第16期。
《烤猪说》是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的作品。钱先生很欣赏兰姆,在《关于散文〈烤猪说〉补注二则》中,点评甚细:兰姆读书的数量,只比诗人华茨华斯(Word⁃sworth)多些,但远远不及诗人柯立治(Coleridge)、诗人塞昔(Southey)。兰姆谈不上博览群书,但是他的散文充满书卷气,符合英国文艺评论家裴德(Pater)推崇的文笔条件:学者写作显学问。钱锺书创作散文,亦是如此。因此他读兰姆的作品,很是亲切。又因书卷气浓郁,钱先生觉得应当加注。
至于选择《烤猪说》的缘由:钱先生坦言此篇是流行于中国教科书中的“绝世奇文”。“奇文”是钱先生思考的主观论述,“流行”是钱先生经历的客观史实。查阅《叶公超传》等书,西南联大大一英文教材选用的是清华编辑的《英文读本》,不乏英美作家谈论中国的文章,其中就有《烤猪说》。清华是钱先生的母校,西南联大是钱先生的任职学校。他在联大时,讲解过《烤猪说》。多年后,许渊冲还回忆说,兰姆是英国的幽默大家,钱先生解读《烤猪说》,也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下兰姆。《烤猪说》里说为了吃上烤肉,将野猪藏身的树木全部烧掉,可谓小题大做。钱先生“以牙还牙”,笑道:把吃烤肉的故事做成论文,不也是小题大做?
数年后,钱先生又为《烤猪说》中的几则注解,写成佳作,何尝不是一种“小题大做”。不过他的“小题大做”,很有价值,又招来葛先生的探讨。尤其是“Cho—fang”一词,原书没有注解。依据读音及中文简称的规则,钱锺书注解:“Cho—fang”意为“厨房放假”的简称“厨放”。葛先生读后,撰写了《兰姆〈烤猪说〉里的“Cho—fang”的另一解释》,刊于1946年10月第18期《英文月刊》。他认为“厨放”一说很近情理,赞誉:
像本志第16期里钱锺书先生所做的补注,很有价值;倘若有人肯把我国人读英文者常用的几篇文都这样细注起来,是很有帮助的。
在肯定钱先生作注有意的同时,葛传椝还罗列分析他人对“Cho—fang”的解读。他认为刘云舫(译有《工业进化论》)先生译作“蜡宾”(祭祀工作人员),更近情理,可与文章融汇贯通。葛先生还注意到陈福田先生的解读。陈先生编辑的《大学一年级英文教本》(商务印书馆出版,1939年2月初印,西南联大用书),对于“Cho—fang”未作解释,但认为Mundane Mutationgs是《易经》,与“蜡宾”呼应。钱先生对于《兰姆〈烤猪说〉里的“Cho—fang”的另一解释》未有回应。前后刊出4篇文章,葛传椝、钱锺书两人关于英文注解的互动,由此结束。
至于刊出两人作品的《英文月刊》(开明书店发行)也值得一说。1946年,此刊的编辑共有四位:金仲华、顾均正、张沛霖、覃必陶。其中金仲华、顾均正、覃必陶三位,和钱先生似乎不太熟识。剩余的那位张沛霖(1906—1960),江苏如皋人。清末民国时期,教育家、实业家沙元炳(光绪年间进士)携手张藩(张沛霖父亲)、张謇(南通状元),发展教育,创办如皋师范学堂、如皋中学。如皋涌现出大量优秀学子,其中张沛霖、杨同芳,成为优秀的英文专家。
张沛霖是资深的英文编辑。2010年11月24日《中华读书报》(第14版)曾刊出《从一张照片想到张沛霖》。此文述及张沛霖毕业于南通纺织大学,受到林语堂先生赏识,才进入开明书店工作。20世纪30年代,张沛霖入职开明后,深获林语堂激赏。林先生的英文教学著作,都交由张先生翻译。张先生又和叶圣陶、贾祖璋诸君,结为好友。(详见笔者《开明编辑张沛霖其人其著》)
林语堂、钱锺书都是杰出的英文人才。钱氏又素来看重编辑资质。论英文水准,张沛霖赢得林先生的信任,也会赢得钱先生的认同。钱学专家范旭仑先生于《海上文酒之集》提及钱锺书与张沛霖相识于1941年11月1日。据《王伯祥日记》记载,当晚,开明书店在万利酒馆宴请陈麟瑞、钱锺书等人,王伯祥、张沛霖作为东道主出席,五年后,张沛霖刊用钱锺书的两篇作品。
笔者还有些相关佐证。1.《英文月刊》的编辑署名时为4名,张沛霖是其中的主要负责人。抗战时期,张沛霖躲避上海兵燹,返乡蛰居。不过,开明书店没有忘记他的才能。1945年4月30日,贾祖璋先生致信章士敏(开明书店创办人章锡琛之子),探讨出版诸事,第一件便提及:英文杂志,未审有否具体之计划。最好能犹如张沛霖先生等人,主持一切。9月,《英文月刊》创刊。张沛霖作为负责人,找到覃必陶,请他加入编辑队伍。(见《有一位学者型的编辑家——覃必陶》)。从《英文月刊》创刊到停刊,张沛霖有始有终,主持编辑工作。2.钱锺书、张沛霖,1941年相识之前,也许早已互知。张沛霖亲近林语堂,20世纪30年代,常有作品见诸《论语》《人世间》。他于第20期、第25期《人世间》发表《上海的外人》等作品。几乎同一时期,钱锺书先生在《人世间》第19期、第29期,发表《1934年我所爱读的书:〈马克思传〉》及《不够知己》的书评。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钱锺书、葛传椝在《英文月刊》上互动论注期间,第17期《英文月刊》刊出了张沛霖应叶圣陶先生之邀英译的《八年抗战木刻选集·序》。叶圣陶先生是钱先生非常熟悉的。两篇论述英文注解的文章,是不是钱先生直接交给张沛霖,或者通过叶圣陶等转交给张沛霖呢? 这一细节,已难考证。不过非常幸运,经由张沛霖先生认真编校,钱锺书与葛传椝两位大师,互补论小注的精彩佳作,见诸刊物,给后人不少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