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诗友联句

    【读诗漫笔（16）】

    ■顾农

    在《陶渊明集》诗歌部分之末，有陶渊明与友人的联句诗，没有具体的标题，中间有各四句分别署名“愔之”、“循之”，首尾之各四句则出于渊明，三人都没有写出姓什么，大家是很熟悉的老朋友，可以如此脱略不拘。这组联句应是陶渊明把家搬到南村以后的作品，在这里陶渊明时常同他的芳邻们“登高赋新诗”，“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其二）。

    陶渊明好诗甚多，这一组联句遂较少被人提及，而其实是很有意思的。诗云：

    鸣雁乘风飞，去去当何极。念彼穷居士，如何不叹息。（渊明）

    虽欲腾九万，扶摇竟何力！远招王子乔，云驾庶可饬。（愔之）

    顾侣正徘徊，离离翔天侧。霜露岂不切？徒爱双飞翼（一作务从忘爱翼）。（循之）

    高柯濯条干，远眺同天色。思绝庆未看，徒使生迷惑。（渊明）

    这组联句歌咏的是大雁。这种常见的候鸟在古代诗人笔下非常多见，除了可以作为季节的标志以外，也可以借此抒发种种感情。陶渊明诗中专题咏物的不多，有之，也就一首《归鸟》，所以这首咏雁之诗其实非常可贵。

    陶渊明和他的两位诗友都是“贫居士”，处于社会的边缘，在他们眼中，这雁也就无从高飞，不可能像庄子笔下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除非能得到神仙王子乔的帮助。它们虽然很爱护自己的双翼，但为了避寒，只好很辛苦地努力南飞，一如贫士在生活中不断挣扎。中间这几句诗的作者愔之、循之都是无名之辈，而诗句相当精彩。高手从来多在民间。

    出于陶渊明之手的一头一尾也很精彩。开头四句只将乘风飞的鸣雁同贫居士联系起来，不涉及具体的叹息，这样写就为接下来的诗句预留下广阔的空间。

    联句的开头一般得讲究平平而起、后步宽宏的大格局。接下来愔之的四句以《庄子·逍遥游》为底文，又提到仙人王子乔，说雁飞的高度其实很有限；循之的四句则专从眼前的霜露来立言，表明大雁之南飞实出于不得已。到最后陶渊明的结尾的四句又里翻出一层新的意思来，他说飞得太高容易迷惑，而在比较靠近地面的空中飞行，却可以有树木作为参照系；当然树木的枝条大抵一样，所以同样容易迷惑，不如什么都不远眺，就那么听天由命地向故乡飞去。陶渊明《归鸟》诗中有句道：“翼翼归鸟，驯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反旧栖。”活动范围比较狭小的归鸟用不着看什么天路，只须循着林子徘徊。大雁的路程太远，观察地上树的枝干已没有用了，而看天色同样容易迷惑，那就按着本性来飞吧。“思绝庆未看，徒使生迷惑”，他以一种清醒的悲观，酝酿出这样的佳句。

    陶渊明在诗里曾经不止一次地写到大雁，他在咏重阳的诗里吟唱道：“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归响，丛雁鸣云霄。”（《己酉岁九月九日》）“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九日闲居》）这些诗里写雁还只是描写时节的一种点缀；而到专门咏雁的联句里，他就发表了带有哲理性的感慨。凡大诗人，总是与时俱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