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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3月22日 星期三

    换一种腔调和视角,再现唐才子们的荣枯浮沉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3月22日   12 版)

        那时的长安,被唐诗贴了金,气象万千,有容乃大。落第的读书人,蚌病成珠,他们的诗同样耐人寻味。滞留他乡的人里,有人黄粱一梦,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灿若群星的唐才子,在我眼里,秉性才华各异,难排伯仲。好像他们都是故人,今天和这一个喝酒,明天和那一个长谈,这随缘自适的萧散,让人想起李白的诗:“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张锐

        温庭筠:考场“恶之花”

        唐朝暗流涌动的黑市里,作弊代考这一行,金牌枪手当数温庭筠。一朵考场“恶之花”,粲然生花的文采,渡学渣走出劫难,助平庸之辈咸鱼翻身。他四处走穴,成人之美,却不特为图财,真是匪夷所思。唐代饱满的元气里,气象万千,这才能包容他的雅痞姿态,一首诗写成,是罪孽深重还是功德无量,他不在意,他在乎的是他的才华不可辜负。所以,他的德行注定要遭谩骂。

        提及温庭筠,我想起他灯下拢袖凭几的姿势。传说中他才思敏捷,每逢试,辄押险韵,闭目吟哦,双手叉在袖笼中八次,八句律诗便汩汩流出来。因此,人送雅号“温八叉”。

        不是谁都可以做枪手,“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何况温庭筠还是个金牌枪手。

        不明白温庭筠何以乐此不疲。有人说酬金不菲,况且《唐才子传》中也有“薄行无检幅”的议论,这样的人见了银子怎能熟视无睹不动心?有人说未必如此,落拓不羁的温飞卿是性情中人,帮的都是场面上的朋友,钱嘛,何必挂齿。我猜他未必爱财,只是才情横溢却屡试不第,终身进不了进士,自然惨然不欢,如此不欢,以致剑走偏锋,用另类的方式宣泄炫耀。

        他太出色了,凭着倚马可待的才情帮助如履薄冰的考生一次次渡过难关。看他走笔如飞,洋洋洒洒,落得满纸锦绣却得来全不费功夫,羡煞旁人。当局视他为考场“恶之花”,以至于科考前夕不得不把他圈起来,以防他流窜做“好人好事”。或者,把他放在考场第一排,让考官留神。

        我不清楚温庭筠到底长得怎样,不过应该不属于风姿清雅一类。据说他有次夜里醉酒在街上咆哮——文人原本疏狂,何况他是温庭筠——既狂,又闹,加上长得可能也颇有个性,一时狰狞,以至于被当时巡逻的联防队当作古惑仔抓起来,落了一顿打。事后对簿公堂,他却没有得到满意答复。这顿亏,是哑巴吃黄连,最终不了了之。也许,那一刻他会明白,再好的诗文也解决不了芜杂烦琐的口舌。

        怀才不遇的温庭筠偶尔被长官表扬一通就手舞足蹈。他给某位要员写了一个对子,其实这是每个秘书应该做的,不必说,不该说,不能说。可是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对他说,对你说,逢人就说。天哪,这不是找死吗?自然是被打进“冷宫”,从此无人问津。他太想得到认可,汲汲于显山露水,以致事与愿违——连柴米油盐都没有办法解决。

        有多少个清冷的早晨就这样辗转上路: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清冷冷地踏上旅途,像蓬草,漂泊不定。路过那些曾经繁华的居所,虽不是自己所住,却仿佛是自己曾有的繁华,怀古凭吊,道不尽苍凉。比如过李征君故居,他说:“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是呀,再不得门客满盈的热闹,再不得曲水流觞的雅致,再不得烛影摇红的欢谑,有的只是几声莺啼。“惆怅羸骖往来惯,每经门巷亦长嘶”,物是人非,真的是物是人非了,温庭筠摇摇头对自己说,走吧,只身打马过柳堤。

        那个唯美得无可救药的作家王尔德说:“当社会的画板太灰暗,只有鲜艳的罪恶才能丰富它的色彩,个人才华横溢的骄傲只有通过被社会谴责的行为才能达到极致。”王尔德说得真好,然而和我们的温庭筠一样,他淹没在正人君子的口水里,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纵然妙笔生花、文采斐然,终归无济于事。

        那一天,温庭筠路过陈琳墓,暮色苍然里,凝视良久良久,突然冒出一个怪怪的念头,想抱抱这位同样怀才不遇的老兄,喝喝酒,发一发酒疯,然后满口胡言吟诗作文,那该多好,至少不会寂寞。

        他也只是想想,想想而已,洒一杯清酒,长叹一声,挥笔,就像当年陈琳写倚马可待的檄文那样,走笔如飞,写下了一首七言律诗《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这样的黄昏读这样的诗,总是使人想起一代代才子宿命般的忧伤。满目荒凉里,一种亘古不变的忧伤在弥散,弥散。

        骆宾王:一个叛徒,一个隐士

        张爱玲在《必也正名乎》中这样写道:“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的池塘的颜色。”

        而骆宾王(字观光)按《周易·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来看,深藏着将来“瞻仰国家文治武功,成为君王的宾客和辅佐的人”的寓意。名字中承载着经世济民理想的骆宾王,小时候便出口不凡,妇孺皆知的《咏鹅》便是最好的例证。才,他是有的,初唐谁不知道那诗坛的四大天王“王杨卢骆”?可才情智商高的人,于情商不免欠缺,做事难以圆通。武后时,他多次上疏言事。难道他就不记得《论语·里仁》中那句“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难道他就不能学学邹忌,走走讽齐王纳谏的路子?可是知易行难,话到嘴边,他依然是一个恃才抗言铁骨铮铮的汉子,而诤言的代价便是获罪,被贬谪为临海县丞。纵然他骆宾王才华横溢,终究无济于事。

        这豪放磊落之气,成就了骆宾王不落窠臼的诗文,也促成了他的坎坷不遇。而致使其怏怏不得志的原因,似乎还有一个“文人无行”的版本。《旧唐书》说他“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丞”。喜欢豪赌,成了把柄,这一笔写来,好似自食其果,近于罪有应得了。孰真孰伪无从可辨,但好与一帮赌徒为友,时而怏怏不得意喝闷酒,时而春风得意慷慨纵饮,其倜傥磊落倒也和他“批龙鳞,逆圣听”的耿介如出一辙。

        庙堂之上,心忧其君,情辞恳切,不改铮铮铁骨;市井之中,豪情纵饮,落拓随意,始终性情本色。这都是一个人。至于坐赃枉法,我倒是更愿意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在狱中咏蝉,一再强调其高洁: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深陷囹圄之中,这蝉就是骆宾王在“露重”“风多”的际遇中徘徊痛苦的象征。这秋天的蝉鸣使之内心归于沉寂。而我想,那炎炎夏日骄阳似火里蝉的嘶叫声,又曾给诗人带来怎样的焦灼?或许那一刻更见得出一个诗人的痛苦。有首佚名的小诗用在他身上却是恰到好处:

        他或者是个正儿八经的疯子;

        或者,只是个荒谬的英雄;

        犹如烈日下躲在树叶后的一枚蝉,

        歇斯底里地吟唱着他的快乐和仇恨。

        狱中如何分裂痛苦焦灼,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之后他做出了一生重大的决定:追随徐敬业,兵发广陵,剑指长安。或许是“士为知己者死”,徐敬业延揽人才,对其有知遇之恩;或许是年纪已长的骆宾王,欲拿残生来赌一个飞黄腾达的未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给文学史留下了一篇劲采檄文,千载而下,犹令人感奋不已。

        檄文起笔写武氏罪不容诛,中间极言起兵刻不容缓,末尾推向高潮“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以李家王朝万里锦绣河山起誓,“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动之以刑赏,示之以大义,雄文劲采,足以壮军威,激士气。甚至连远在长安宫廷里的武则天也为之动容。那段典故里,炫目天光下的武则天带着些许睡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丞相念檄文,至于“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之类的八卦花边,不成气候,她只是笑笑。等念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武则天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转身道:“丞相安得失此人?”这个人才,丞相你怎么漏掉了?段成式《酉阳杂俎》恋恋于这段描写,要成全的是骆宾王的才华,而这段余绪来得极有分量。

        《唐才子传》中本该以一句“及败,亡命不知所之”为骆宾王作结,却依然要生出波澜,扯一个声名极不佳的宋之问来做陪衬。

        却说很多年后,宋之问遭贬,路经钱塘,游灵隐寺,月下苦吟。已得一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而下句迟迟难得要领。一老僧灯下坐禅,见其低头苦吟,诗情难以为继,忽地飘来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只此一句,使宋之问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下联中才冒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诸多佳句。等黎明回访,老僧已杳然不知踪迹,传闻桴海而去了。

        知堂老人曾引用葛理斯心理学,说自己内心深处住着一个叛徒和一个隐士,此论或许也适用于骆宾王。才华横溢却无处施展,种种机缘巧合,以满纸锦绣的檄文来挥洒其书生意气。武氏政权里,他不折不扣是一个叛徒;兵败后,做了和尚,以前半生斑斓多舛的色境做成露水,来供养其后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一进一退之间,桴海而去的背影浓缩的是世世代代知识分子浮浮沉沉的功名梦。

        此刻,不谈深微妙法,不谈江山美人,亦不谈英雄恨。钱塘城外落日大江,城内炊烟暮霭,没有叛徒,亦没有隐士,唯有那首像儿歌般清新的唐诗依然在寻常巷陌里一遍遍重复回荡: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那一年,骆宾王刚刚七岁。

        (本文摘自《唐才子传:我是梦中传彩笔》,张锐著,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1月第一版,定价:30.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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