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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3月22日 星期三

    如果齐美尔读到贝克尔

    ——序《作为互动的艺术》

    刘东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3月22日   10 版)

        ■刘东

        早就应允了这篇序文,心里也记挂着这档子事。可实在是不凑巧,真等事到临头该要交稿了,偏又埋头在新书的写作中。——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是挣扎着分心出来,也还是不敢太过于恋战,否则再回过神去就太费力了,那就仅限于主要讲几层意思吧。

        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既然挑明了来做“艺术社会学”,那它首先就得是一门“社会学”。这还真不是什么“同义语反复”,因为在我老师给出的“描述性定义”中,作为“美学”第三部分的“艺术社会学”,曾经只下设了“艺术理论、艺术批评和艺术史”。也正是为了更新这种观念,我才在另一篇序文中写到:“既然这种研究方法名曰‘艺术社会学’,那么‘艺术’对它就只是个形容性的‘定语’,所以这种学问的基本知识形态,就不再表现为以往熟知的、一般意义上的艺术理论、艺术批评或艺术历史——那些还可以被归到‘艺术学’名下——而毋宁是严格意义上的、把‘艺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研究的‘社会学’。”(《艺术与社会译丛·总序》)当然也可以说,我在多年前所给出的这种限定,也是从自己当时的“求知欲”出发的。这种知识的饥渴意味着,相对于这种作为“社会学”的艺术社会学,那类作为“批判理论”“文化分析”的艺术社会学,尽管从广义上说,当然也可以属于艺术社会学的德国学派或法国学派,然而它对当时的国内学界而言,毕竟还是要相对熟悉一些,或曰新鲜感少一些。——正因为这样,我当时还是希望听到和看到,有谁能在这方面“雄鸡一唱天下白”,把以往对于“艺术”现象的种种猜想,全都落实为社会学的实地调查。

        接下来,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然而根据自己此后的阅读感受,即使属于这种严格意义上的艺术社会学了,也就是说,不再只是在讨论“艺术学”视域中的社会向度,而是在讨论“社会学”视域中的艺术活动了,由此提出的报告也不见得都有意思。在这方面,最可能败坏我们胃口的在于,对于一位职业的社会学家而言,他往往本能地就会趋于本学科的“还原”。这就好比,如果只从精神分析的学科入手,就算弗洛伊德也自有他的根据,却很难解释为什么只能是《哈姆雷特》,而不是其他“恋母情结”的冲动或呓语,才可以借助于莎士比亚的那支妙笔,变成了世界文学中的不朽之作。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只在学科上专注于“社会学化”,那就可能只是为了符合“政治正确”,而故意要去撰写艺术的“老百姓史”,不再在意艺术本身的感性深度了;而我们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又会出现哈罗德·布鲁姆的反弹,要来强调《西方正典》的不可替代性。事实上,在原本就很有限的人类进程中,由于教育的成本也只能是有限的,也就致使在历史上只能有少部分人,才可能达到较为高超的艺术水准,就算我们承认这肯定不够“公平”也罢。可无论如何,如果有一位“不顾其余”的社会学家,他本身就缺乏足够的艺术素养,也弄不清“死白男”跟“活黑女”的区别,而只把它当成可以随机选择、任意置换的对象,那就很难符合韦伯对于“理解社会学”的要求了,而更像是随意地“闯入”了哪个人类学部落,只能靠翻译来勉强听懂几句土著人的话。

        再接下来,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就算也存在着上述那类问题,然而贝克尔本人的《艺术界》,就主要侧面来讲还是很不错的。具体而言,这本书之所以是“很不错的”,是因其确实带来了一些新东西,而并非只是抛弃了一些旧观念,而且这样的新东西,还正好足以见出社会学之所长。这里为了行文的简明快捷,不妨直接引述卢文超的概括:“贝克尔使用‘艺术→社会学’的炼金术,化个体为集体,将艺术家转变成了艺术界;化客体为进程,将艺术品转变成了人做的选择;化美学为组织,将美学问题转变成了组织机构问题。这都使社会学在探讨艺术时有了用武之地。可以说,前者是形而上的美学层面,它关注的是个体、客体和美学;后者是经验的社会学层面,它关注的是集体、进程和组织。”(卢文超:《作为互动的艺术:霍华德·贝克尔艺术社会学理论研究》)这样一来,作者也就从社会学的独特角度,特别是从“社会互动”的齐美尔视角,揭示出了不少艺术活动的潜在奥秘。而在以往,这类暗中支撑这此种活动的奥秘,虽然并非艺术家们真的搞不懂,否则他们也就根本不可能成功了,可他们又觉得这种不够高雅的套路,只属于“不足与外人道”的潜规则,也就仅限于“鸳鸯绣了给人看”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贝克尔的这一番社会学努力,也就满足了我本人的“求知欲”,总算是又听到“雄鸡一唱天下白”了。

        再接下来,我要说的第四句话则是,即使有了贝克尔的这本《艺术界》,又有了卢文超正在协助我编集的那一套《艺术与社会译丛》,乃至于,还更有了其他学者在这方面的努力,我们仍不可能对于艺术“无所不知”。众所周知,“艺术”的概念是直到18世纪,才相对地确定下了它的“所指”,而中国人更是到了19世纪末,才取道于日本引进了这个外来语。不过,即使舶来了“艺术”这个词汇,可这个“能指”究竟在指称什么,我们仍然不敢去一口咬定;乃至于,它还是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仍作为一种生活形式,在不断变换着自身的游戏规则。在我看来,在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变幻中,也有由“艺术理解”本身造成的问题。这是因为,如果一味把“艺术家”奉为“天才”,而据说这种“天才”的唯一特征,又只在于打破规则和创造规则,那么,这些人哪怕只为了表现自己的“天才”,也非要把“艺术”推向最让人瞠目结舌、从而也最难以定义的方向了。就此而言,如果贝克尔的这本《艺术界》,还算是在在发挥社会学的学科之所长,来叙述作为“社会互动”的艺术活动,那么,丹托的那篇同名的《艺术界》,还有迪基的那本《艺术圈》,乃至于迪弗的那本《艺术之名》,也无非就是在艺术家的步步紧逼中,采取了防不胜防、溃不成军的姿态,而终于把自己的理论本身也“虚无化”了。

        好了,讲完这些基本判定之后,还需要再跟着补充一句,即使尚未出现这种恶性的肿瘤,那毕竟只是当代西方的特有病灶,我们还是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理解“艺术”。知性原本就有它自身的问题,那就是在界面干净利落的同时,又难免切割得支离而变形。这样一来,既然我们又不得不调动知性,以期从理论的层面来了解“艺术”,它就更要“横看成岭侧成峰”地,简直像摆到了面前的“自在之物”了。正因此,尽管我并不打算像我老师那样,把“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全都给归并给了自己的美学学科,却仍相信如果光依靠传统的“美的哲学”,在“艺术”理解上肯定是要“挂一漏万”的。也正因此,我其实更主张为此生出“千方百计”来,也就是说,不光是传统的哲学、艺术形态学,就是当代的社会学、人类学,以及更加前卫的脑科学、生理学,乃至往往遭人诟病的政治学、经济学,都可以在各自的学科名称之前,再加上一个作为定语的“艺术”,如此方能对“艺术”多增添几分了解。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读了哪本艺术社会学的著作,我们仍然觉得它不够解渴,至少觉得它不够全面,甚至读了哪本艺术经济学、艺术政治学的著作,还会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乃至于义愤填膺、悲从中来,不过再转念想想,那些也都可以算得上“知识进步”吧?——毕竟将它们全都给叠加起来,才能帮我们去逼近那个“自在之物”。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卢文超在从我攻读博士期间,也听从了我在病榻上的建议,选择了以贝克尔作为入门的途径,来展开艺术社会学方面的研究,这正好迎合了当今学术界之急需,有助于去理解这一个“自在之物”。在我看来,中国的艺术社会学研究,之所以迟迟不能正常地开展,其中相当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大学未能向学生们提供广泛而充足的通识教育,而由此就使后来以社会学为业的人,往往不能获得必备的艺术素养。——可无论如何,卢文超作为人文学科的学生,自从选定了艺术社会学的方向,就一直坚持到社会学系旁去听,而在此后,又趁着到西北大学访学的机会,不仅有幸从游于贝克尔的弟子,还更专门飞过去亲炙于贝克尔,并且在回国后翻译了他的代表作,所以,凡此种种也都导致了,至少他眼下就此做出的一手介绍,便显得更加原汁原味、也更能同情理解了。

        博士毕业以后,文超旋即任教于东南大学,且专门以艺术社会学为志业,于是也就对贝克尔学说的效应,足以做出更多的展望与连接了。正因为这样,我这次重读时才欣喜地发现,他已大大拓展了学位论文的规模,不光是不再去盲从和迷信贝克尔,而随时都敢于提出自己的评论,还更能在纵向与横向的研究中,把贝克尔的“集体行动”理论,对比于齐美尔、丹托、迪基和布迪厄的理论。——这些知识发展都至少说明了,他眼下在艺术社会学的领域,已越来越像一位专业的人士了。

        不过,既然是说到了自家弟子,我还是要再提出更高的要求。虽说这只是一本“处女作”,可如果比起我当年的“处女作”来,他这本书还是太过按部就班了,换句话说,还是未能在一开始“炼意”方面,就显出更高的“才、学、识”来。打个比方,其实卢文超已经在这本书中,提到了齐美尔思想的“美国之旅”,而且,也正是他的“社会互动”理论,才在芝加哥那边激发出了贝克尔,然而后者对于艺术的研究结论,偏又在明里暗里地提示着,不应有齐美尔那样的美学偏爱。无巧不巧,文超后来在清华又有位师妹,是要专门研究齐美尔美学的,而我也在指导她的学位论文时,多次指出过这种吊诡的现象,并把它形容为一种“飞去来器”,可惜她后来并没能落实这一点。这一次,我们可以从文超的书中得知,他已就此看得比她清楚多了。——然而,如果从“炼意”的更高要求出发,既然都已经想到了这里,要是再让我来构思一本书,我可不愿意就这么老实巴交,而会干脆去对付这个“飞去来器”,也就是说,我会在更大胆飞扬的想象中,去设想一本《如果齐美尔读到贝克尔》,代替他去思考是要全盘接受呢,还是彻底反驳贝克尔,而且更可能的是,他也可能会更加富有创意地,把原属于自己的两个侧面,再给有机地结合与升华起来,从而以一种更为全面的理论形态,来兼顾社会层面中的美学向度,以避免我在“第二句话”中所说的乏味。

        这当然就更有难度、更有风险,所以既更可能成功、也更容易失败了。不过也唯有这样,才能写出更高超的学术水平,以便把自己卓有成效的运思,再反馈到世界学术的中心去,也就是说,不光讲述自己读懂了别人什么,还更要求别人来读懂自己又讲了什么。——好吧,权且就把这句话当作结语,来向卢文超乃至这个领域的其他“后浪”,提出终究能超越“前浪”的期望吧!

        (《作为互动的艺术》,卢文超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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