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雯
《小说课》集中了当代作家毕飞宇在南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等高校讲授小说的讲稿10篇。作家以小说创作者“内行人”的视角,另辟蹊径,捡拾这些名作中微小的细节和意象,鞭辟入里地解读出极具个人特色的中国故事《聊斋志异》《红楼梦》《水浒传》《故乡》《阿Q正传》和《受戒》,同时深入哈代、海明威、奈保尔等经典作家作品的内部,从自身的生长环境出发去研究文本。
毕飞宇是当今文坛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小说课》中的他则以一个谦逊的分享者身份,深入经典小说,融合他的人生阅历向高校学生传达每一部经典的魅力,讲述中国故事。
《小说课》开篇解读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看苍山绵延,听波涛汹涌”作为本书开篇的标题,再对比仅有1700字的微型小说《促织》和鸿篇巨制长篇小说《红楼梦》,以这样一个独特的视角解读《促织》,令学生产生兴趣。《聊斋志异》的文学地位不用多说,但提及此书,我首先想到的是《聂小倩》《胭脂》《辛十四娘》《崂山道士》等耳熟能详的作品,《促织》并非《聊斋》的顶尖代表。但在毕飞宇眼中“《促织》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者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才华足以和写《离骚》的屈原、写‘三吏’的杜甫、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发誓,我这样说是冷静而克制的。”如此高的评价令我惊讶。
习惯于中学时代老师对《促织》的讲解(即“苛政猛于虎”)的我,再跟随毕飞宇视角读《促织》,立获别具一格、茅塞顿开的惊喜。他认为《促织》的文学高度是史诗级的,说到史诗,首先想到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国的《红楼梦》。学生听课时最喜欢老师就某一论点能够连贯古今,对比中西地侃侃而谈,这样的课堂才具有宽度和趣味性,同时这对教师自身的学术水平提出了一定的要求。毕飞宇有这样的文化积淀和自信,他讲《促织》,首先解读的反而是《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再对比《促织》85字的开头,作家直言《促织》毫不逊色。就“此物固非西产”一句,作家又牵扯出悲剧美学这个问题;就“媚欲”这个词,作家对比鲁迅的“奴性”和“国民性”进行阐释,“奴性”是一开始就主动地、自觉地、心平气和地接受,它成了人们文化心理、行为、习惯的逻辑出发点。奴性的文化说到底就是“媚欲”的文化。“媚欲”是递进的、恒定的、普遍的、难以规避的。此刻作家学贯中西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这样的课堂才是真正的文学课堂,有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能力,有“语出惊人”的独特想法,还有创作心得的真情流露。紧接着作家又向学生们分享了读小说的方式,从“眼看大局”和“眼盯局部”两方面正式深入到《促织》内部,在解析小说的同时教授学生读小说、写小说。这样的课堂,幽默、生动、有张力,不仅仅向学生解读一篇小说的语言、情节、逻辑等,更是授之以渔,将这《促织》置于历史长河之中,站在读者和作家双重角度去挖掘中西、古今的文化、历史和思想,告诉学生们文学需要什么。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于从文本中探求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情感表达,但毕飞宇颠覆了这一固定做法。他认为:“阅读小说和研究小说从来就不是为了印证作者,相反,好作品的价值在激励想象,在激励认知。”可见,作家在告诫学生阅读不可墨守成规,而应展开想象的翅膀才会有更大的收获。在解读莫泊桑的《项链》时,作家先是用一个公式总结了这篇小说,即:(女人)一晚的虚荣=(女人)十年的辛劳。接着又异想天开地将这部经典小说重新写了一次,更换了小说主角的姓名和国籍,更换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一个汉语版的《项链》由此诞生,但基于中国经验,作家沮丧地发现这个故事漏洞百出,荒诞无比。由此作家揭秘了小说内部隐藏着的真正文学。作家不愧是作家,懂得讲一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来引发思考,这样的课堂必然是引人入胜且发人深省的。他看到在可替换的故事背后有着不可替代的1884年的法国社会精神,即“契约精神”。这种精神深入每一个法国公民的骨髓,是他们的底线和行为准则。十年后,马蒂尔德的手是粗糙的、劳动人民的手,这些在莫泊桑看来是虚荣的罚单,但毕飞宇独具慧眼看到的是马蒂尔德的耐心,这些都是契约精神带来的美德。他在假项链的背后看到了那个时代社会背后的真,因而有了一段精妙的感慨:“当莫泊桑愤怒地、讥讽地、天才的、悲天悯人地用他的假项链来震慑读者灵魂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的世道和他的世像,是真的,令人放心,是可以信赖的。”在作家看来,莫泊桑批判的不是金钱、资本和西方,而是人类顽固的、不可治愈的奢侈冲动。透过他的解读,我们也会自省:当代社会校园贷、刷单等行为屡禁不止的原罪是什么?是人类的贪欲,是没有耐心,妄想天上会掉下馅饼。
本书是毕飞宇在高校讲课时的讲稿,课堂不仅需要理论教授,更需要赋予现实意义,我们的文学课堂不能只停留在经典本身,更需要走出课堂走进社会,《小说课》不止教学生如何阅读、写作,更是引导学生学会明辨是非,而非人云亦云。这样有趣、生动、有张力的课堂更具有人文精神和现实寓意,听后不仅能感慨一时,更令人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