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书】
■赵毅衡
上世纪80年代初,算来是整整40年前,我最早接触叙述学时,很兴奋,有点像中学里开始学平面几何那样,感觉这门学科非常有条理。我甚至兴奋地写道:“叙述学实际上是一门难得的条理相当分明的学科。只要把头开准了,余下的几乎是欧几里得式的推导——从公理开始,可以步步为营地推及整个局面。在人文学科中,这样的好事几乎是绝无仅有。”
我明显是太幼稚了。这种误会造成的兴奋很快退潮,因为一旦思考深入,尤其当读到各位“权威”意见不一时,我这样跟着学的学子,就碰上礁石了。搁浅是小事,沉没式的从此放弃是大概率事件。要让这门学问“整齐如欧几里得”,首先,所谓“奠基公理”中的第一条,就一直没有弄清:叙述者究竟是什么?他是不可或缺的吗?所谓“第三人称小说”,或是戏剧那样的“演示叙述”,叙述者到哪里去找?
当我把早年笔记整理成《比较叙述学导论》的时候,我不得不在这些最基本点的辨明上打了折扣。问题在于:我自己没有能想通这问题,我已经意识到叙述的起点,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一般的理解能力。就拿小说的“说者”来说,他能说一切,说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就是不能说自己的说这个行为自身,因为这个说,这个说的起始点,就是叙述文本的形成点,而被形成不可能包裹于形成之中。文本这个集合不可能包括文本之成形,因为文本成形不是任何文本自身能触及之集合点。就像一个再伟大的神童婴儿,也完全不可能记得对他的屁股的第一拍击,让他得到第一口呼吸。不管他有多大能耐,他的记忆必须在这一拍击之后才能开始。
甚至,整个叙述学系统,也远远“非欧几里得”。中国的叙述学是从《水浒》《三国》《西厢》的点评开始的,是从“草蛇灰线”“灯影漏月”等具体观察开始的,正如西方(虽然晚了几百年)是从亨利·詹姆斯的“意识过滤”“人物视角”的写法开始的。一切理论来自具体的叙述事件,哪怕起点非常形而下。创作在哪里都远远走在理论之前,现代学术再发达,理论依然严重滞后。我自以为发现了纯思辨起源的乌托邦,结果是犯了大错。如其他任何理论一样,叙述学的研究不得不倒过来走,必须认识到原理并不预先存在,公理并不预先存在,而是靠我们现在反向追溯,找出脉络,才能仔细弄清。
正是在这个求学问道的惨痛经验教训背景上,我读到了伏飞雄教授的《一般叙述学》,感受异常深刻。我知道伏飞雄是一位性格与学术风格都特征鲜明的青年学者,无论做事或做学问都特别认真,甚至可以说到了顶真的地步。当代青年大多比老年人更世故,伏飞雄的这种性格是比较鲜明的,但是伏飞雄做学问也是如此,这就形成了《一般叙述学》这本书特殊的整体风格:作者执着于他认为必须追索清楚的概念,一问到底,一以贯之,紧追不放,锲而不舍。其他人或许可能满足于全局的大致“圆通无碍”,对概念“大而化之”。我们倾向于自己告慰“文科特色本来如此”,追寻心安理得地告一段落。读了伏飞雄这本书的章节,我们就会明白他的这种做学问方式比较特殊,但是有效,的确抓到了其他人没有抓到的学识。
首先,伏飞雄紧紧追索某些关键概念的历史渊源与演变过程,一直追到源头。此书首先让人感到惊奇的是所引文字之广:希腊文、拉丁文、俄文,当然也包括现代学界通用的英德法等语言。伏飞雄引用的希腊文和俄文,都是西里尔字母原文,以免转写中出现歧义。一般学者都只引英文术语,来对证这些汉语概念,可见其认真。既然语言的边界就是我们世界的边界,那么用各种语言中的原词,无疑扩展了我们的学术世界的边界。在这个问题上,伏飞雄的术语认证,再难也要追源头的研究精神,值得推崇,值得尊敬。
更深一层的是,伏飞雄对这些概念应用范围的追根究底的索问追查。他讨论的好多问题上,有过不少曾经的发言者,往往已经被尊为权威前辈。如著有三大卷《时间与叙述》的利科,著有巨作《符号形式哲学》的卡西尔,细读之后,一旦伏飞雄发现疑问,就绝对要提出问题。哪怕是那些创建学科的“巨人”,如索绪尔,皮尔斯,胡塞尔,伏飞雄也是爱真理胜于爱大师。
如今学界常见到“学问做到大师为止”,一篇洋洋大文列出各种可能,最后没有自己的结论,而是以“最权威”大师的言论做结。整篇文章读起来像是注经,这种研究当然有其好处,大师言论压得住阵脚,让编辑与挑剔的评审专家服气。但是学问还是应当设法推进,作者(哪怕青年作者)总得提出自己的观点,才算尽了学术的责任。
做学问特别认真,是伏飞雄此书的特色。越过大师,追求那给予生命的第一次拍击,他取得的成绩,也是如此精神的产物。我把伏飞雄看成是以“直捣黄龙”为大战略,并且在每场小战役都坚持此方针的“学界拼命三郎”。坚持下去,必有所成。对比四十年前我开始学叙述学时的幼稚看法,以为叙述学靠演绎就能成功,伏飞雄的眼光显然更为出色:重新回到基础,从根子上重新思考。如此做的人多了,必然会让叙述学这棵大树重新枝叶似锦,繁花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