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书】
■本报记者 康慨
一本新近出版的巴斯妇传记获得了英语世界众多媒体的关注与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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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妇(名艾莉森)是《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最著名的角色,也是其作者杰弗里·乔叟(约1340年代初-1400)最喜欢的人物。诞生620多年来,从莎士比亚到詹姆斯·乔伊斯,从伏尔泰到帕索利尼,从德莱顿到扎迪·史密斯,无数人为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着迷。
46岁的乔叟专家和牛津大学JRR·托尔金教席英语文学教授玛丽昂·特纳(Marion Turner)在新著《巴斯妇传》(The Wife of Bath: A Biography)中,首先考察艾莉森的出身、经历、见闻和朋友圈,分析她与中世纪风俗和广大妇女的关系,继而论述她持久的生命力,以及她对后世小说家、戏剧家和诗人的影响。
《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有三十四个出场人物——三十一男三女——巴斯妇是最生龙活虎的一个,所有的开场语里也数她的最长——足足十八页:
“经验,在世上虽算不得什么权威,但作为我谈论婚姻烦恼的根据却尽够了;”她说,“因为自从我十三岁以来,诸位,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我已结婚五次之多,——他们各人的地位和情况虽然不同,倒也各有千秋。”
特纳教授说,巴斯妇是“英国文学里第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妇女”,似乎跳脱于我们对中世纪社会通常的印象。她对贞操观念嗤之以鼻,享有年轻时的性自由和各具千秋的五次婚姻,同时又有社会地位和自己的织布生意,能和丈夫共享财产,甚至可以自行处置家产。她是个寻常的妇人,却对当时禁欲的、厌女的社会秩序构成了威胁,因为她不承认任何权威,无论那是《圣经》还是典籍,也无论那是神父还是丈夫。
艾莉森埋葬了四个丈夫,得了他们的遗产,又嫁了第五个。那时她40岁,新夫才20岁。她本来依照风俗,在第四个丈夫的坟上哭,这时荆金来了。“我见他跟着棺材走,觉得他的一双脚和腿好生洁净嫩美,我的一颗心整个就为他倾倒了。”她没多少文化(这怪不得她),他却出身名校(原是牛津的学员)。但她“健旺、长得不坏、有钱”,便让这“可喜的漂亮学员荆金”娶了她。这小丈夫却是个死心塌地的大男子主义者,整天抱着一本恶妻之书,不是念叨古罗马的三从四德,就是大骂夏娃让人类降入了苦境,总之,是女人让人类失掉了神恩,以此贬损和侮辱他的妻。巴斯妇听烦了,撕了他一页书,他则动了手,以家庭暴力作答,事后又甜言蜜语,百般哄劝。“他在床上最是新鲜活泼,很能花言巧语哄我,虽然我每根骨头都被他打到了,却马上又可骗回我的爱去。”
一日,荆金又大谈泼妇如何,恶女怎样,还说:“妇人有美没有德,譬如金环挂猪鼻。”巴斯妇忍无可忍,抢过书来撕了三页,荆金就往死里打她。但她最终收服了小丈夫,“他给了我房产的主权,还有他的口和手的支配权,我要他立刻把那本书烧了。于是我用了巧妙的手腕,制服了他的一切,他说道:‘我的忠实的妻,从此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你将永保你的名誉和我的身份,’——此后我俩从未再有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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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重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坎特伯雷故事》的译本序中写道:“巴斯妇的开场语凡八百二十余行,是全部作品中最长的故事前引,比她所讲的故事长出一倍以上。事实上这长段的现身说法应可视为主体,而故事本身只是为她对婚姻问题的主张提出具体例证而已。在《坎特伯雷故事》中,最富于战斗性与现实性的部分就是这位巴斯妇的开场语与故事。她在此提出了男婚女嫁不应该受人干涉和妻权应该高于夫权的主张。以她这样一个人物,来向大家提出中世纪社会中婚姻和妇女问题,是值得注意的。”
对巴斯妇,后世的女人大多抱以钦佩,男人则多感震惊。尽管一再遭到当权者的查禁和烧毁,但巴斯妇保持了历久不衰的魅力。读者可以在乔伊斯笔下的莫莉·布卢姆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莎士比亚则将她重塑为福斯塔夫。伏尔泰把巴斯妇的道德故事变成了童话,帕索利尼却在1972年的电影《坎特伯雷故事》里颠覆了她的形象——“这一改编的主要寓意是,”特纳教授写道,“与年长而有经验的妇女发生性行为是死亡的一种形式,”因此必须驯服和控制她们的性能力。帕索利尼在此重返了古老的厌女神话,但乔叟没有这样做,“在他强调艾莉森动人的活力和机智时,在他转向准现实主义而不是神话时,在他将故事彻底改写成一篇男子罪行和女子道德的小说时,”他有意识地远离了那些陈旧的糟粕。
巴斯妇问道:“告诉我,是谁画狮子的?”她在这里借用了伊索的寓言:“人和狮子同行……遇见一些石碑,上面刻着几只被征服的狮子,倒在人们脚下,那人指着石碑对狮子说:‘你看,狮子怎么样?’狮子回答说:‘如果狮子能雕刻,你会看见许多人倒在狮子脚下。’”(引罗念生译文)巴斯妇这句话的意思是,妇女就像狮子,从来无法写出自己的故事,只能忍受着写书的男人对她们的诋毁。
如今,妇女能够写作并受到重视了。当代一些黑人女作家甚至掀起了一波“黑艾莉森”浪潮,如已故牙买加诗人琼·“宾塔”·布雷兹(Jean “Binta” Breeze)的《布里克斯顿市场上的巴斯妇》(The Wife of Bath in Brixton Market)、尼日利亚裔英国诗人佩兴丝·阿巴比(Patience Agbabi)的《巴法妇》(Wife of Bafa),以及牙裔英国小说家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2021年出版的剧本处女作《威尔斯登妇》(The Wife of Willesden)。
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中世纪欧洲文学教授卡罗琳·拉林顿(Carolyne Larrington)为英刊《文学评论》撰文时指出,特纳的《巴斯妇传》是“一部精彩纷呈、兼具思想性和可靠性的深思之作,其传主位列英国文学中最令人惊讶的人物——一个既领先于她的时代,又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14世纪英格兰社会变化的女人。在《威尔斯登妇》最后一幕的启发下,特纳这本充满活力的书展示出了众多作家是怎样接受巴斯的艾莉森的:‘在能量、激情和思想的狂野交流中与她共舞’”。
《巴斯妇传》厚336页,2023年1月17日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
(文中所引《巴斯妇的故事开场语》均为方重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