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一枝梅

    我们有崇尚文化的传统，过去那种“敬惜字纸”，便是民间百姓对文化的崇仰，口口相传，代代相传。那些对文化有所贡献的人，皆受世人尊敬，这与我们民族性格很有些关联，因而我们喜欢小品文，传诵一些人文掌故，恩怨是非都是文饭谈资。我们也因此喜欢怀旧，屈原投江到楚汉相争，从怀才不遇到气吞山河，延绵几千年，是诉不尽、理还乱的面壁思往和向隅述说，皆成动人故事。大家对此似乎颇多认可，举凡这类文饭小品，总能成为历代的阅读闲情，散布流传。但是这一路文章，能够写出真情趣味的不多，时人多有推崇《浮生六记》，我读来并不喜欢，有一回与锺叔河先生闲谈，他推举张岱文章，觉得张氏文字可玩赏，不矫饰，不虚做姿态，当然还要不失文采。说来这也是对文字的一种追求，也正可从锺先生的文章里看出来，如其《学其短》，便是推敲文字，精小耐读为要，为世人所称道。算来锺先生今年虚岁进九三高寿，长沙旧时有地名曰枯树一枝梅，听上去好似一幅民初木版水印的彩笺题句，孤傲中有尘世独立的冷香，意境高古，颇符合老先生的文化特质。新近有岳麓书社出版《锺叔河集》，正是对老先生编辑、出版和写作贡献的致敬。

    这套《锺叔河集》卷分十册，辑锺先生历年所出版的书中文章而成，卷名多沿用昔日书名，如《走向世界》《从东方到西方》《小西门集》《笼中鸟集》《书前书后》《儿童杂事诗笺释》《念楼学短》等，但卷中文章皆有调整，总其文字生涯，纳专著、叙论、杂文、文化评述、散文、随笔、书评、题跋、笺释、读书笔记等，有320万字之富。锺先生的著作我也有大致的收集和阅读，《从东方到西方》是为上世纪80年代出版《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每册所写前言的结集，这些文字为其盛年所作，又有后续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第二辑二十册前言合起来，编作《走向世界》《从东方到西方》两辑，可视为锺先生的学术文章。锺先生出生年代距晚清不远，习俗与识见算是旧式遗存，解读晚清人物及其叙述文章，“保存一点古老的记忆”，即便作研究也颇贴近那个时代的语境，以此给我们后辈的人做出一番阐释，裨益与人。有趣的是，《锺叔河集》第三辑为《与之言》，为其历年受媒体所访的谈话，只为“讲点自己想讲的话罢了”。惟其所患，引孟子语“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止其为人作序，结集出版《人之患》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序”，却终于还是序写不止。这些引以为患的前序后跋收在《锺叔河集》第七辑《书前书后》里，让人想到另一则患为人序的故事，是钱锺书先生读到《走向世界丛书》执笔写信托董秀玉转给锺叔河，言愿为《走向世界丛书》作序，可见作序不仅惟唱酬应景，也有文人间千里遥寄的情怀。而锺先生作《儿童杂事诗笺释》也是将知堂儿童杂事诗、丰子恺插图、锺叔河笺释一同入集，为《锺叔河集》第八辑，附有知堂1950年与1966年小楷抄录之《儿童杂事诗》手迹，大约是唯一整册未增删入集之作，可见耄耋老人的性情与情感所依。这样说来，《小西门集》或者也留有锺先生的另一种寄托，将小西门这个长沙城老地名用作书名，且继续留存在集里，大约还因梁任公集辛稼轩与姜夔词句“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作联，藉以“此语予深爱之”也，在天下绝佳处极目伤心。

    上述《锺叔河集》并非全集，可视为作者自选集，许多手札、信函、题记、自作诗等有趣的短小文字，皆未收进集里，少年时期仿聊斋所作《蛛窗述闻》，要算作笔记文体，虽有限量版行世，则另当别论。倘若从锺先生自选的个人视角而言，《锺叔河集》所收文章如《走向世界丛书》的绪论与《学其短》的精巧，以及《小西门集》的闲叙和《青灯杂抄》的读书闻见，是其不同文体的切换，各具文采。锺先生喜爱闲谈，长沙民间俗语称“讲缧子，扯麻纱”多为市井故事，援作文章引发感慨，致有《大托铺的笑话》。念楼常年高朋访见，嘉客满座，总不见他有用来写作文章的时间，可见他有文思泉涌一挥而就的快笔，如佛诵经，倚马可待。似这般胸中文字雄兵三百万，挥戈待旦，也是令人羡慕的事。虽是江湖快意，却心思缜密，无论编辑与写作，皆字斟句酌，推敲反复。这套《锺叔河集》起于2018年，原本应该在2021年订正出版，但锺先生尽三年之功，又加新冠疫情三年，遂致一套新书却是旧日期的情形，倒是很可讲述的一段掌故。

    锺先生另还有一句“深爱之”的箴言，为法国诗人缪塞所说“我的杯子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子喝水”，印在《锺叔河集》每册扉页之后，或许别有深意。去年二月，有一天接到锺先生来电话说，为我作嵌名联，云：“小众文章能养眼，洲头景色总关心”，写在蜡笺上快递寄来。近年锺先生忽然起了作嵌名联的兴趣，初为王平先生作“王道行人道，平常即正常”，联下附言：“古之君王，倡王道而多行霸道，视臣民如犬马草芥；但是臣民乐见的王道，仅仅只是君王能将自己当作人看待，多讲点人道主义罢了。基督说天堂，弥陀讲极乐，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老百姓其实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求得安安静静过平常人的正常生活便满足了”。后一发不可止，所求者众，锺先生也颇为乐意，七步间妙语连珠。不意去年忽然中风，入院救治，调养康复，仍乐此不疲，是“青灯有味似儿时”的不拘。王平起意将这些收拢起来，要辑出一本《念楼题记》寄趣，也是颇可期待。或者还有锺叔河别集刊梓，又别一番景象罢。之前岳麓书社已将锺先生所编辑之《走向世界丛书》一百种完成出版，自上世纪80年代始，至2015年跨越三十余年，又有锺编《周作人作品集》也起于上世纪80年代未完，至2021年面世，也有三十余年的跨度，到底功德圆满，此番《锺叔河集》的自我总结，算是不负山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