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万里
案桌上排放着刚出版的精装五卷本《刘盼遂著述集》,摩挲翻阅,我的思绪又穿回到四十多年前书荒的岁月。
第一次接触到“刘盼遂”这个名字,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福州路上海旧书店看到北平人文书店出版的《文字音韵学论丛》,版权页钤有“刘盼遂印”阳文印章,定价大洋一元。大概是书的纸张已泛黄发脆,濒于破散,所以标价人民币一元。那时我正研习音韵学,看到里面有《反切不始于孙叔然辨》《六朝唐代反语考》两篇,求知欲骤然上升,如获至宝地买了回来。仔细一看,书名由谢国桢题签;书系一位名“劲闻”者所藏,封面右上有收藏者题“凡四卷,又附录补遗”八字,左边写“人文书店主人赠 劲闻藏”一行。劲闻不知何许人,而书店赠书,似上世纪初已开先例。
《论丛》一书不足三百页,内容涉及文史各领域,一瞥目录,就可以领略作者读书之博,视野之广,功底之深。《反切不始于孙叔然辨》将辩论反切之始说分为周秦派和东汉派,例举各家观点,最后申述作者意见,以为“孙氏之前及并世造反语者多矣,而孙氏独称者”,如同仓颉造字、后稷稼穑和夔知音、舜好义一样,“亦以炎(叔然名)能整齐画一之功也”,肯定了孙炎的功绩。反切是中土自创还是由悉坛字母转音而来,上世纪中多有研讨,姑置勿论。六朝反切的兴盛和四声的发明,引发声韵上几种文字游戏,一是周舍用“天子圣哲”来比况四声,一时文士竞相摘取经书中“何以报德”“钟鼓既设”等来附和。二是将反切“颠倒音辞”来“用资谈谑”,如“清暑”切“楚”,而“暑清”切“声”,故“清暑”反语为“楚声”。《六朝唐代反语考》所辑即在顾炎武《音论》、俞正燮《反切证义》辑集例证基础上又增多近一倍,可见其读书之多。《论丛》有论许慎《说文》重文、转注谛义、假借古义及《黄氏古音廿八部商兑》《古小学书辑佚表》等篇,自是作者在山西大学师从黄侃的治学路数。但几篇古文字考释和《甲骨中殷商庙制征》《嫦娥考》《穆天子传古文考》,则是到清华师从王国维,视野宽广、领域进一步拓展后的成果。诸文所征引的古籍和各家学说,对于当年知识未开,阅读有限的我来说,真叫是“开了眼界”,对其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因为钦服其才高学博,所以在上图搜寻到北平来熏阁印行的《段王学五种》。那时我已买到正续《清经解》,于段玉裁和二王著作略有披览,大有步趋钻研之想。抱着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的渴念,就把《王石渠先生年谱(附伯申先生年谱)》和《段玉裁先生年谱》用卡片抄了一遍,以备读《说文注》和《读书杂志》《经义述闻》之参证。日后撰《段玉裁〈诗经小学〉研究》,即颇多利用《段谱》。《王氏父子谱》后附有一篇《高邮王氏父子著述考》,其在《经义述闻》下记载师弟子授受对话一则:王静安在津沽见王氏遗稿有改“念孙案”为“家大人曰”手迹,遂谓“伯申之才,作《太岁考》《通说》为宜,谨严精核者,恐非所任”,刘先生遂据王念孙书信和米芾米友仁父子、陈寿祺陈乔枞父子之例,推衍师说,否定王引之能撰述《经义述闻》。当年抄读,未尚措意于此。不想此后王伯申究竟有无能力与乃父共撰《杂志》《述闻》一事,竟成为清代学术史的公案,引得一批学者为之往复辩难。十年前我因主持《高邮二王著作集》整理工作,不得不涉此公案,于是倒腾、比勘六七千条《杂志》《述闻》札记和《广雅疏证》条目,更反复阅读《年谱》和《著述考》,分析先生所辑《王伯申文集补编》中《家禀问〈说文〉〈六书故〉〈尔雅〉诸条》和乾隆六十年顺天乡试《策问》等文字,前后撰写了二十多万字的考证文章,最终否定了王、刘师弟子“伯申之才”“恐非所任”之说。重提此事,旨在揭明我利用盼遂先生所编《年谱》和《文集补编》得以进行《述闻》公案研究的因缘,并不影响我对他高深学术一如既往的敬仰。
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聂石樵教授编辑的《刘盼遂文集》,诸凡已出版而能蒐集者,多已编入,但失收仍然不少。2016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和辽海出版社与刘盼遂嫡孙刘小堽先生商定,合作整理刘盼遂著作,这一设想得到许嘉璐前辈和冯天瑜教授支持,由朱小健教授、周笃文教授和刘小堽担任主编,组成整理班子,历经六七年之搜辑、校勘,终于编成五大卷《刘盼遂著述集》。《著述集》分专著、论文、古籍校笺批注和笔记诗文等四类。其中《论衡集解》曾于1957年由古籍出版社印行,后中华书局将其与黄晖《论衡校释》合并,此次重新校勘单独成书,便于参观利用。《段王学五种》虽据来熏阁本排印,但当年辑录的段王文章,尽量寻找原书、原稿和相关文献进行校勘,并作“整理文献对照表”附后,使校改之处有案可复,态度甚为谨严。《文史论丛》是在《论丛》和《文集》所收基础上,经过调整后而编成,相对于后两种,所收论文更具学术性。《校笺批注古籍十七种》将新收到的《荀子校笺》《全校水经注批语》《补全唐诗校语》《敦煌曲子词集校语》等按古籍时代补入,俾可概见先生数十年从事校勘的全貌。《笔记诗文》卷汇集王国维、黄侃授课笔记和序跋、题记、碑记书信等,新增最多。其中《题徐宗元藏段王学五种》一篇,录有段玉裁《题毛氏汲古阁图诗》一首,首四句云:“高阁今何在,高风庶可跻。我久客姑苏,时见当年绨。”或段氏居苏州时所咏。诗系萧璋教授从德化李氏藏帧抄示,先生辑《经韵楼集补编》时失收,因学生徐宗元出示《五种》请题,遂题耑以志鸿爪。此次迻录,编者又据国图藏本墨迹校核,记其异文,可见辑校者的专业和审慎。我常引用徐宗元《帝王世纪辑存》,而不知其乃先生弟子,读之颇觉快慰。此卷还收有先生部分授课内容提要,如1932年有“汉魏宋石经遗文之整理”计划,并已做过很多校录工作。诸凡此类,都可见《著述集》在收集、校核、整理工作中所花的功夫。唯《论丛》原书有盼遂先生胞弟刘铭恕小序述其原委,《文史论丛》刊落,若能作为附录,可存其学术之印记。
新编《著述集》较全面地反映了盼遂先生一生的治学范围,我披览阅读后,似觉可以为他理出一条学术发展主线,先生早年从黄侃学,已奠定小学基础,入清华园后,即以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校勘古籍。《校笺批注》卷收有《荀子校笺残稿》《天问校笺》《论衡校笺》《后汉书校笺》《世说新语校笺》《文选校笺》《颜氏家训校笺》及《庄子·天下篇校释》等,其“校笺”体式,一如二王《杂志》《述闻》和俞樾《平议》诸书,先引述正文或古注,亦时征引二王、俞樾、刘师培之说,而后加“案语”引证,以申述己意。《楚辞》《后汉书》《文选》和《庄子》都是王念孙《杂志余编》所有但只十几条、数十条而未写定者。尝意先生读二王著作、辑二王遗文、撰二王《年谱》,于念孙撰作旨意和心境必深有领悟,其锐意于史部、子部古籍之校订、增补,如先刊《颜氏家训校笺》,又续刊《颜氏家训校笺补证》,犹念孙《读荀子杂志》《荀子补遗》之比,显然志在绍述二王著书体式。我从先生藏书之富,且专攻王氏《杂志余编》各种典籍,又历七八年而将《论衡校笺》扩展成《集解》,复据其致中华书局书信,知《世说新语校笺》亦准备扩成专著,体悟出其不仅依仿王氏《杂志》,更且有发扬光大以各成专书之志。《春秋名字解诂补证》一卷,自谓对王引之、俞樾、胡元玉、黄侃之见有所异同不满,于是“参诸众籍,胪存简端”,历五载而成一卷,亦属羽翼《述闻》之作。《补证》初刊于清华学校研究院实学社的《实学》杂志,可惜后来周法高在编纂《周秦名字解诂汇释》时说,刘盼遂《补证》在“《实学》月刊第一期,未见”,及辑集《补编》,仍未收入,殆因两岸隔绝,遂成遗珠。
诸种《校笺》最早者即1925年所撰之《论衡校笺》,时先生年方而立,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入清华园师从静安,亦正是静安为罗雪堂整理二王手稿后二三年。自此搜辑段王遗文,纂辑年谱,孜孜矻矻校读王念孙《杂志余编》考证所未尽之古籍,不禁使人怀想,当年静安或曾为其设计过一条继承发扬二王著作和精神的学术之路。所以,说盼遂先生终生以高邮二王治学理念为自己的学术归依,并始终踏实地践履,应该大致可以概括得实。当然,每个学者生活在其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中,总会有因应时代、环境的文字,如因陈寅恪发表《李唐氏族之推阐》,先生乃有《李唐为蕃姓考》三篇。如中国人种之来源,自17世纪起就有人探讨,到19世纪末,拉克伯里提出西来说,引得黄节、章太炎、刘师培等人的风从,故盼遂亦写《中国人种西来新证》。再如上世纪20年代,学界就墨子的籍贯引发争论,有指墨翟为印度人、阿拉伯回教徒等,他亦有《墨子为蒙古人》之演讲。李唐氏族、中国人种、墨翟国籍,都不是简率文字可以定论的问题,故其所撰,仅一时附和,非精审考证,不能作为盼遂先生一生学术研究的主体,更无损于其为一代文史大家的形象。
《著述集》由责编马君千里从一千多公里外的辽宁寄到上海,遂略述我读盼遂先生著作之印象如上,聊志千里万里牵萦相赠之缘。
2023年1月24日于榆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