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凤霞
曹文轩在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颁奖典礼上发表题为《文学:另一种造屋》的获奖演说,提出“写作便是建造房屋”这一比喻:“当我意识到了我所造的屋子不仅仅是属于我的,而且是属于任何一个愿意亲近它的孩子时,我完成了一次理念和境界的蜕变与升华……我越来越明确自己的职责:我是在为孩子写作,在为孩子造屋……我必须为他们建造这世界上最好、最经得起审美的屋子,虽然我知道难以做到,但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去做。”数十年来,曹文轩始终埋头造屋,造各种规格和各种风格的屋子。长篇小说《草房子》是他在20世纪90年代建造于乡土之上的一座光芒闪耀的屋子,这是油麻地小学的校舍;时隔近二十年后,长篇小说《石榴船》在运河之上建造了一座流动的屋子,这是四海船队的水上教室。这是一个具有浓郁的中国气息的“土生水长”的故事,同时也是“在路上”的成长小说经典模式的一种别样演绎。
曹文轩的乡土小说主要呈现诗化风格,他的小说题目常常是其提炼和铸造的独特意象。以核心意象建构故事、传递主旨,是其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情感表达与美学追求都能通过意象的聚焦得到艺术体现。典型如《青铜葵花》《蜻蜓眼》等,题目意象联结了思想主旨和审美意趣。《青铜葵花》每章的标题都是充满诗意的小意象,以此统领章节故事及内涵。《蜻蜓眼》的各章标题由作为历史和生活见证的各种物品名称来构成,这些物品成为一种人文意象,由此连缀的故事形成起承转合的结构,从多方位折射人事的变化与历史的流动。曹文轩对意象的营造与他的童年经历、生活环境以及倾向于古典主义的美学趣味等相关,意象格调大多美丽清新、古典雅致,氤氲出富有情调的诗性叙事。
《石榴船》也不例外,题目“石榴船”本身即为主旨意象,这是大运河上船尾放了一盆石榴树的货船。曹文轩这么解释其设置“石榴”的用心:“这是一个象征、一个格调,它点缀在苍茫的水路上,点缀在风光无限的生活中,故名石榴船。”被船家悉心看护且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不仅是船上和水路上的美丽点缀,而且凝聚了这艘船的气质、精神和灵魂。它的存在,使得这艘原本普普通通的货船成为了大运河上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也使得这艘文学小船成为文学大河中一道清新怡人的风景。小说中意象繁多,俯拾皆是,包括天空、河流、花草、树木、鸟兽等自然意象,也有钟等人文意象,而作为核心意象的石榴是美与爱的硕果,它连接着风景、故事、人物和底蕴。
水乡风景是曹文轩在《草房子》《细米》《青铜葵花》等多部乡土小说中反复书写的恒在风景,而《石榴船》则写了“行驶”的风景,不仅有船上本身的风景,而且有宽广的大运河的风景以及有途中所经的岸上风景。船、河、岸,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三重空间,既是风景空间,也是故事空间,故事就在这三重空间发生流转,人物也在这三重空间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
曹文轩倾心于描写风景,风景也成为其小说创作中必不可少、而在阅读中则不可忽略的“角色”。考察风景描写的美学意义,不仅要注意呈现什么样的风景,更关键的是要注意谁“看见”的风景。在以船为主要故事空间的《石榴船》中,真正看风景的人并不是长年累月来往于大运河的水上船队——他们已经司空见惯而几乎视若无睹,而主要是来自岸上、初登船上的年轻教师叶文林。他常常坐在船上,满怀新奇与喜悦地欣赏河上和岸上的风景,并且以这种沉醉带动船上孩子对于风景之美的重新发现。将风景当作重要命题研究的美国学者W.J.T.米切尔指出:风景是人与自然、自我和他者之间交换的媒介;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又是所指,既是框架又是内含,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他尤其强调风景与文化之关系:“风景本身是一个物质的、多种感受的媒介(土地、石头植被、水、天空、声音和寂静,光明与黑暗等),在其中文化意义和价值被编码。这些意义和价值要么通过对某个地方的改造而被赋予到园林或建筑中。要么在我们所说的‘天然’形成的地方被发现。”(W.J.T.米切尔:《帝国风景》,W.J.T.米切尔主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叶文林在行驶中的船楼顶上看风景时感觉和在陆地上很不一样:“河上有河上的风,这样的风叫人醒脑,使人惬意。明明是船在走,却觉得是天空在走。世界好像变大了,变得更加辽阔和苍茫。”叶文林对于开阔而纯净的水上风景的沉醉,源于自然对文明的吸引,也包含了文明与自然的交流,有着自然之美对于心灵的滋养,这是一种“美的力量”的陶冶,他在假期上岸后不久又急急回到船上,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来自于河流所代表的自然活力的召唤。而这个岸上人看风景的行为影响了水上人去“看见”风景,则可能暗示了文明对于原始的“启蒙”,可以看作是一种“文明的影响”。诚如叶文林教导男孩大船时所言:“一个人走得再远,其实也比不上书本让你走得远。”“你信吗? 你读了书,我说是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你再看河流,就不是原来的河流了,你再看早晨从大河尽头升起的太阳,也不是原来的太阳了。无论是河流还是太阳,都要比原来的好看,都比原来的更让你喜欢。”(曹文轩:《石榴船》,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第72页)这样的启迪之语深刻隽永。
真正彰显“文明的力量”的,则是叶文林身为小学教师的文化播种,并构成一种同样充满诗情画意且更为引人入胜的“教育风景”。石榴船的风景独好,并不仅仅在于其船尾的一盆石榴树,而是在于这艘船是船队的水上学校所在,是一艘承载着教育的文化之船,是一艘孕育着理想的希望之船。小说中,作者生动状写了叶文林教学的许多现场风景,他教孩子们识字、读书,混沌初开的孩子们的专心晚读,也成为了水上船队十分动人的风景:
那十四个孩子还没有放学,现在正是晚读课的时间。雪一直在下,天色倒比之前亮一点儿,虽然朦朦胧胧,但并不灰暗。几只淡灰色的水鸟,扇动着狭窄的双翅,跟着船队在风雪里无声地飞行,好像在听它们从未听到过的读书声。这段水面似乎开阔了一些,但运河依然是笔直的,航线就像是用一把长长的尺子在大河中央画了一道,船队不偏不倚,在笔直地航行。孩子们出神地朗读着,用一种不大标准的普通话。天地之间,除了水浪声,就只有这声调纯纯的读书声。船队一直在航行,声音也一直前行,它传向静静的岸边,像云彩一般飘向船队的后方,最后落在水面上。这也许是一道空前的风景,也许是世界上并不多见的风景,却无人欣赏。无论是叶文林,还是孩子们,对此并不在意,仿佛这世界上,就只有运河、天空和他们的船队。其实也有人听着,比如麦秋和父亲。那时,他们觉得他们家的石榴船非常有光彩,甚至非常神圣。(曹文轩:《石榴船》,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第77页)
另一道令人印象深刻的教育风景,是夜晚叶文林给大船读书的情形:
就这样,他们在哗哗作响的水声中,又恢复了夜晚的读书。那些书犹如长了巨翅的大鸟,或是在高处盘旋,或是在大地上方低空掠过,总能将大船带入神奇的境地,带到陌生而迷人的前方。也许,叶文林让大船,一个在水上长大的孩子,现在就接触到这样的篇章有点儿早,但叶文林能够感觉到,大船正在懵懵懂懂之中接受着这些文字的心灵洗礼。(曹文轩:《石榴船》,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第127页)
流水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并日益入心。因阅读而生的风景伴随着自然的风景,显得清新而辽阔。W.J.T.米切尔认为风景是“涵义最丰富”的媒介,“它是类似于语言或者颜料的物质‘工具’(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包含在某个文化意指和交流的传统中。是一套可以被调用和再造从而表达意义和价值的象征符号。”(W.J.T.米切尔:《帝国风景》,W.J.T.米切尔主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风景被米切尔看作一种“社会秘文”,作为“社会秘文”的教育风景在《石榴船》中担当了文明与成长的象征意义。小说写到叶文林不免有点儿得意地看到这些“水上野马”正在“被他驯服”,比如,“大船的眼睛已经不再那么空洞和野性,逆着他的目光往深处看,叶文林分明还感觉到了一份安静、一份思索和一份沉稳,还有一份渴望,一种向上向前的渴望。”(曹文轩:《石榴船》,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第91页)这是教育的成果,一如那饱满莹润的石榴果实。
从空间符号体系的价值而言,小说侧重于叶文林所代表的“岸”之文明对“河”之原始、混沌乃至野蛮的一种“改造”,这种改造关乎文化知识领域中的开垦,而且也涉及心性与品质的锻造。追求“道义之美”,也是曹文轩的文学创作一向秉持的准则。叶文林虽是外表文弱的一介书生,但却有着深藏不露的一身武艺,并且有着他绝不含糊的道义操守,这在四海船队与他方的两次激烈冲突中显山露水:当船队遭遇别的船队霸凌时,他坚决守护船上教室这方圣地,以其高强的武功惩治了侵犯者,这是正义对邪恶的征战;而当所在船队撞翻了老人的小船却不肯妥善处理时,他同样挺身而出,率先去向老人赔礼道歉并慷慨解囊,独自赔偿对方损失,这是对善良和道义的坚守,是文明对“野蛮”的改造。队长老龙道出了船队终年漂在河上、没有“家”的困境,河上各种粗粝的磨难和碰撞让人“慢慢地横了,野了,蛮了”,他感谢叶文林不光给船上的孩子们上课,而且还给整个四海船队上课。进入船队空间的叶文林,所做的不仅是文化扫盲,而且还有精神耕锄,以言传身教的方式在孩子们心里播下美、爱、善和道义的种子,去改变大运河上船队的素质及其下一代的命运。曹文轩强调纯正的儿童文学应该是“那种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这里,善、美和智慧,是用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与孩子的认知能力相呼应。它们的功能是帮助一个孩子确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观、价值观以及高雅的情调与趣味。”(曹文轩:《读者是谁——面对浅阅读时代的一个发问》,曹文轩著、眉睫编《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387页)《石榴船》以旷达又儒雅的教育叙事,鲜明地践行其儿童文学观念。之前的《草房子》已经塑造了各具故事和个性的油麻地小学教师群像,《石榴船》再次回到这一形象谱系,更为聚焦地书写了叶文林及其身为秋棠镇小学老校长的父亲这两代教师热忱的教育情怀。
在叙事空间的布局上,《石榴船》的风景主要聚焦于水上,绵延不绝,而岸上的风景也频频闪过。作者设定的故事背景是在20世纪60年代,水光云影中偶尔也投进些许的时代光影。曹文轩以一种多视角叙事的方式,引入发生于其他时空的故事。他在第三人称铺展的船上叙事空间之外,又别出心裁地辅之以童话般的拟人视角,分别从石榴树、白猫茉莉和铁钟这三个“角色”进行第一人称的讲述,这种叙事切换使得故事趣味横生,摇曳生姿。开篇“一只多余的钟”讲述它的前世今生,连接起老校长一生投身于乡村教育的轨迹,这个在镇上小学被废弃不用的铁钟被大船偷去后成了船上学校的钟,之后又被作为礼物回归老校长身畔,成为薪火相传的见证。故事结尾,叶文林带着船队孩子进入岸上的小学,但他也常想念运河并回去给青年船工教课。他和象征着教育情怀的铁钟一样,实现了岸上与水上的跨越和融通,是教育使命与生命活力的承转。
在空间转换上形成强烈对照的,是白猫茉莉和少女麦秋(以及石榴树)的选择。茉莉在船上备受麦秋一家呵护,它起先恐惧岸上的肮脏而不愿上岸,后被杨大瓢耍计谋甩到了岸上,经历了充满艰辛和屈辱的流浪生涯,当再次回到船上时已不适应船上的安逸,最终选择离船上岸,寻找真正属于野猫应该有的自由生活。白猫的流浪叙事给大河行船的温婉叙事主调,带来了充满野性力度的声部。而温柔含蓄的船家女儿麦秋的取向与白猫截然不同,在父亲因追赶偷盗蜂箱者而命丧河底之后,她被安置到岸上机关去工作,船家姑娘勤劳和爱干净的习性反而遭致一群妇女的奚落和排斥,这让麦秋倍感孤独。长年的船上生活让她上岸后水土不服以至于“晕岸”,她最后放弃了令人艳羡的新工作而毅然回归船上,因为船才是真正适宜她的故家。石榴树和主人境遇相似,在岸上几近枯萎,回船后沐浴河风即焕发生机。这两个角色从“在船”到“上岸”到“回船”的空间转换,昭示的是河流代表的自然生机和温良人心对岸上驳杂利欲的鄙弃,小说中的一个细节——麦秋跪着擦地板的举动最终影响了城里的同事,暗含了洁净之河对邋遢之岸的改造。这与叶文林所代表的岸对河的改造形成了并举,使得故事的空间关系意蕴更为丰富。
船与河的情节元素,或者说船行河上的故事线索,在世界经典少年文学中,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无疑是翘楚,白人少年哈克与偶遇的逃亡黑奴杰姆驾着小船沿着密西西比河前行,一路历经大河行船的各种风险,中途上岸卷入多起社会风波。哈克是历险行程的主导者,马克·吐温以少年的历险成长故事达到其风景表现的广阔和深刻,赋予好看的故事以历史的重量和思想的锋芒。相形而言,不以历险和社会批判为追求的《石榴船》更多走的是抒情牧歌路线,没有刻意渲染冲突的波澜,矛盾主要集中于青年教师叶文林和大船等孩子与蛮横少年杨大瓢之间的各种争斗并都化险为夷,心术不正的少年因其愚昧顽固、不学无术而走向穷途末路,在叶文林的启发、带领和护卫下,原本目不识丁的船家孩子在知识和文明的宽广河流上一路进发,谱写着越来越明亮的成长篇章。这是一曲激扬着理想主义的清新船歌。
曹文轩笔下的“河流”更多呈现出东方式的美感,他认为东方文学的“意境”可与西方文学的“深刻”相媲美、相抗衡,行走在大运河上的《石榴船》意境迭出,展示角色的跨与合(如叶文林和铁钟)、来与去(如白猫)、离与归(如麦秋和石榴树),层层叠叠地写出船、河与岸的空间风景变换,孕育了自然、文化、情感、审美和伦理等丰富的内涵和张力,流淌着作家诗意栖居的自然理想和追求文明与道义的人文理想。小说中的船、河、岸构成的整体意境,构筑的是具有东方情味的和谐家园,其温情与力量一如大运河,宽广且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