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钊新先生是我的硕士研究生指导老师,我也是他向人介绍时所言的硕士“关门弟子”。2022年11月6日凌晨,先生在长沙逝世,闻此噩耗,不由得怆然涕下。在下三生有幸忝列门墙,深得先生厚爱,昔日之殷殷教诲言犹在耳,心中万千思绪如潮而来,悲伤之情无从说起,草撰此文,以寄哀思。
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从“五四运动”开始提倡新道德,到曾经轰轰烈烈的“破四旧”即破除“旧思想、旧道德、旧风俗、旧习惯”,再到今天倡言以德立国、发挥道德的教化作用,对以道德为研究对象的伦理学研究影响巨大,也深刻影响了不同代际的伦理学研究者。曾师钊新先生既经历过政治运动的冲击,也受过改革开放以来新思潮的影响,他的经历和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可谓上个时代伦理学发展的缩影,也折射出那一代杰出学人的精神风骨。
在浴火重生的中国伦理学界划出一线亮丽别致的风景
曾师是1937年生人,出身贫寒,成长于新旧鼎革之际,虽然是在特定时代接受的特定教育,在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上有很深的时代特征,但这并没有束缚住他,天生的思想敏锐外加对学术的痴迷热爱,终成当代中国伦理学名家——而这对他来说,殊为不易。
为何不易? 因为曾师终其一生都在中南大学三校合并前的中南工业大学(前身是中南矿冶学院)任教。从校名即可看出,这是一所纯之又纯的工科院校。虽然中南工大是中国有色冶金界的王牌,当年也是首批入选211工程的27所高校之一,但对哲学学科很不重视,就在这种环境下,曾师却脱颖而出,在1980年代提出的人性观点,成为一家之言也使之成名,而后开创的“道德心理论”和“伦理社会论”终使之成家,亦使中南工业大学成为伦理学研究重镇,堪称奇迹。
说是奇迹,这并非心存私念有意拔高。大学评价咨询专家、中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蔡言厚教授说:“我在进行2005年年终二级学科全国高校排名统计时,发现我校的伦理学在全国高校排名中居第二名,第一名是中国人民大学。这标志着‘中南牌’伦理学在全国高校中‘北南’地位已经确立。”这一结果,令蔡言厚教授深感意外和振奋,并于曾师八十寿辰之时,特别撰文《“中南牌”伦理学的创立者——记曾钊新教授的学术生涯》予以详述。
蔡言厚教授在对曾师的思想成果进行归纳之后,笔锋一转,“以曾钊新教授的才华而论,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能集中精力建造这座大厦,可以缩短1/3的时间;如果能全职建造,那可以缩短2/3的时间。然而,现实却给曾钊新教授一个无法抗拒的‘安排’”。蔡文继而对曾师在那个拨乱反正春寒料峭时期遭遇的艰难曲折进行了详细介绍,读来真是让人感慨无限,更生敬意。
孤证不立。中国伦理学会会长、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万俊人教授亦评曰:“道德心理学几乎可以被看作是曾公钊新先生之学术人生的全部主题,也是成就他作为当代中国道德心理学研究之开拓者和领路人的奠基性领域。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钊新先生便开始关注心灵道德和道德心理,并且常常新见迭出、奇峰独领,在浴火重生的中国伦理学界划出一线亮丽别致的风景。”作为当代中国伦理学领军人物,万俊人教授的上述评价乃为众服之确论。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先生不徒为埋首书斋之学者,于世道人心,每深有致意焉。故一贯力挺文化之复兴,亦常重道德之教化。”曾师逝后,儒家网特致唁函,并做出上述之评,于我心有戚戚焉。
曾师是纯书生真学者,但不是死读书、读死书者,他既具有对学问汲汲以求的赤诚,也有家国天下的情怀,颇有传统士人风范。比如,2006年9月28日,海内外54位知名学者联署发起的《以孔子诞辰为教师节建议书》,引发各方高度关注,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热点,曾师就名列其中,其公共精神和社会担当由此可窥一斑。
他经常对我们反复强调说,读书不仅仅是学知识,学一技之长,主要是学做人和学做事,这两件事是最重要的——“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与儒家士大夫文天祥绝笔自问自答之成仁取义精神相承相通。2002年中南大学组建成立政治学与行政管理学院,牵头人李建华教授向曾师讨教院训,他毫不犹豫地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并泼墨题赠。这句话出自儒家经典《孟子》,曾师经常用此教导我们,也以此自勉。由此再证,他并没有被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局限住,而是凭借良知良能和主动思考,自觉上接古老中国的伟大文化传统。
2004年,我本科毕业十周年,回母校参加同学聚会,去看望曾师。为了不虚此行,特别做了个专访。那时,我已博士毕业,在北京某科研机构上班,身处思想躁动时代的我又心处思想躁动时期,遂就当前的思想、文化、社会热点问题跟曾师请教,果然得到了冲击力很强的回答。
这次访谈,后以《用文明的精神写文明的文章——曾钊新先生访谈录》为题公开发表,内容既包括时政和公共政策诸如公民道德建设、教师节改期、少儿读经、全民学英语,也包括学术热点克隆人、安乐死、应用伦理学等。现在回头来看,这些问题没有过时乃至仍然延续,更让人感慨的是彼时非典此时新冠——窃以为,历史并非在重演,而是问题依然存在。对学人而言,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进的过程中,需要不断的代际接力以提供源源不断的思想支援。
那次访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是用我的老式随身听(携带型袖珍播放机)用磁带录音,回京后整理出来发给曾师订正,他只改了些许字句便定稿了。记得他打电话对我说,你思想很活跃,很敏锐,要好好做学问,以后肯定会超过我。我说,这怎么可能?他很认真地大声说:“当然可能的!”那带有湖南口音的普通话犹在耳边,早已荒废学术的我,愧对恩师厚望,此刻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你们又被曾老师“熏陶”了
曾师学问做得好,课也讲得好。那时曾师还没戒烟,在社科系伦理学教研室的办公室给我们几个研究生小班授课,他在坐而论道的同时吞云吐雾,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全神贯注听讲。他对概念的解析让我们感受到思维的乐趣,对现实的批判让我们感受到思想的力度。曾师讲课几乎从不看讲稿,侃侃而谈,引人入胜,每次听他的课都是一种思想享受,让人意犹未尽。而下课后,门一打开,室内烟雾弥漫并飘到过道,路过的老师会开玩笑说:“你们又被曾老师‘熏陶’了!”这在当时的系办公楼,可谓一景。
曾师教学方法也是别具一格,新奇有趣。记得有一门课程结业,他并没有如通常要求让我们写课程论文,而是让我们写一篇原创寓言,千字即可。他说,只要你们能把寓言写好,以后就能写好学术论文。果真,为写这篇寓言,让我们颇费了一番功夫。
还有一次,他专门给我们加了一节书法课,从书法历史讲到他研习书法的心得,让我们眼界大开。曾师带了一些练笔作品给我们评析,课后被我们一抢而空。那时候,我不懂欣赏书法,抢的那幅内容是“群山胜似酒,醉倒一群儒”,钉在宿舍书桌前的墙上天天面对。徐开生师兄懂书法,他说这幅字写得不够理想,另外一幅好,换了吧。我说不换,我喜欢这个内容。那时,我们住在研北楼,窗外就能看到岳麓山。
2006年,曾师出版了《伦理十讲:伦理的现实问题研究及方法讲演录》,是对在读博士研究生的系列专题讲演的汇集。虽然我没能现场聆听,但在阅读过程中,仍能强烈感受到曾师的授课风格。围绕着学问、为人、做事的主题,他就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予以论说,依次讨论了学术研究、人生、腐败、婚恋、教育、城乡风情、德育、品格等问题,没有长篇大论,没有高深思辨,完全以浅显通俗的日常语言将他多年的道德学问和人生感悟娓娓道来,令人在轻松愉悦的阅读过程中时时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
逝者如斯夫
从曾门毕业后,因路途有阻不能时常去看望曾师,深以为憾。除了有限几次或公或私到长沙短暂拜望外,唯一的一次久伴是1998年夏天暑期我邀他和师母去大连旅游。那时,我毕业不久,在大连舰艇学院工作,特邀曾师和师母来大连玩,陪他们走了一些景点,也带他们特意去旅顺参观了军舰。因为没登过军舰,曾师和师母非常新奇和兴奋,参观结束后还一再要求和陪同介绍的军士长合影留念。
时间久远,那次的好多场景想不起来了,印象比较深的是,到一些景点看到雕塑,师母就会称赞说“这个好,很像!”曾师一如既往摇头笑着对我说:“她只觉得像就是好,艺术品不是这样评价的。”于是,我俩就会意一笑,这也让我不由地想起曾师在上课时,经常拿师母做“反面教材”:“我总是听不懂我老婆说话,因为她说话时乱用概念,不讲逻辑,写文章可不能这样。”每闻此语,再看曾师严肃认真的神情语气,我们几个同学都会强忍住笑。回忆此情此景,犹在眼前,不觉莞尔,继而黯然神伤。
研究生毕业后,我离开了长沙,后来辗转到北京求学,更多机会接触到京城内外各大名校衮衮诸公,最深的感触是:曾师天分极高,气禀直方,至情至性,多才多艺,可惜生不逢时,没有好运气泊到好码头,不然,学术成就和思想地位远超现在。
“大节未曾亏,清风明月立当世;先生自不朽,道德文章昭后人。”儒家网的这副挽联,曾师当得起。在新冠疫情纷乱不明的时候,曾师钊新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我没能在他身边陪伴,真想知道他对这个时代有何感想?
晴空一鹤排云上,四海无人对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