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伟杰
前不久,“积健为雄——华东师范大学学人手稿文献展”在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揭开帷幕,其中刘衍文先生批注的《唐诗别裁集》足令后生瞻望弥怀。
先生浙江龙游人,号寄庐,早年师从余绍宋,后任上海文史馆馆员、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等职。先生读书好批注,早年书稿,多毁于十年浩劫。现存之批本如《清诗精华录》与《子平萃言》,向为学界珍若拱璧,“密密麻麻,圈点批注,议论风发”。《唐诗别裁录》为乾隆时期诗坛祭酒沈德潜编选,取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为名,尊李、杜为宗,网罗唐诗佳什,补订小传,是研治唐诗的较佳选本。先生所批之底本为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有朱、墨、蓝三色批注:朱笔主要圈点词句,墨笔和蓝笔或注释典故出处,或补录历代评价,或列举他本异文,或赏析诗心妙语,或纠正前贤之非。《唐诗别裁集》原附沈德潜批注,又经先生汇集诸说,补“沈批”未备;徵引之多,批语之密,洵可谓用功甚夥之书,反映了先生博观约取的治学历程。
《唐诗别裁集》收入杜诗五古53首、七古58首、五律63首、七律57首,高居全书首位,故笔者以杜诗部分为例,介绍先生批注《唐诗别裁集》的基本情况。
首先,先生将各家对杜诗的注解、评语过录其上,经笔者统计,前人注本有陈式《杜意》、王嗣奭《杜臆》、李长祥《杜诗编年》、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范廷谋《杜诗直解》等,前人诗话有《古今诗话》、蔡绦《金玉诗话》、罗大经《鹤林玉露》、方回《瀛奎律髓》、谢榛《四溟诗话》、王夫之《唐诗评选》、顾嗣立《寒庁诗话》、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吴乔《围炉诗话》、叶燮《原诗》、陈沆《诗比兴笺》、黄子云《野鸿诗话》、施补华《岘傭说诗》、方东树《昭昧詹言》、汪师韩《诗学纂闻》,另援引《全唐诗》、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何绍基《蝯叟日记》、刘师培《文说》、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冯至《杜甫传》等。据门人回忆,寄庐先生讲学时,“喜欢从各种资料的比较中引出自己的观点”,《唐诗别裁集》的批注鲜明地反映了这一特色,颇有钱锺书所谓“听讼之两造然”的效果。
沈德潜力推杜甫,如“五古”部分批云:“前人论少陵诗者多矣,至严沧浪则云:‘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先辈所谓集大成者也。’孙器之比之周公礼乐,后世莫能拟议,斯为笃论。”当时对杜诗的地位仍有争议,如明人高棅《唐诗品汇》在“诗必盛唐”旗帜的影响下,将李白尊为“正宗”,杜甫仅得“大家”,又如寄庐先生批注引《带经堂诗话》云:
祝允明作《罪知录》,论唐诗人,尊太白为冠,而力斥子美,谓其“以村野为苍古,椎鲁为典雅,粗犷为豪雄,而总评之日“外道”。李则《凤凰台》一篇,亦推绝唱。狂悖至于如此,醉人骂座,令人掩耳不欲闻。宗楠按,《谈龙录》:“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欲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观集中所论,其推少陵至矣。如此条指斥京兆,殆无馀地。宫赞(按,指祝允明)云云,或者有为言之尔。
这则材料很有力地揭示了明人尊李贬杜的复古思潮。更有意味的是,推崇“神韵说”的王士禛心中交织着尊杜与贬杜的复杂情感。王士禛编选《唐贤三昧集》极力推重王维、孟浩然一派,却未选录李白、杜甫之诗,暗含贬杜之意,赵执信《谈龙录》对此也大加非议。另一方面,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却反复举隅杜诗之妙,弟子张宗楠甚至辑出《带经堂评杜》一卷,共得八十二条,即先生批注中标“评杜”二字之引文。
垂句炼字是研治古典诗学的重要法门。先生在批本中用朱笔圈点佳句,还在旁边列出异文,可见推敲琢磨的过程。异文多录自《全唐诗》《十八家诗钞》等,先生有时结合自己的理解撰写校语。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群冰从西下”句,先生批云:“‘群冰’《全唐诗》注作‘群水’。按‘群水’指泾、渭诸水。”显然认为“群水”比“群冰”更符合诗意。《行次昭陵》“风云随绝足”句,沈德潜批云:“意绝足,马名也。”先生批云:“寄按:‘绝足’《全唐诗》作‘逸足’,犹云骏足,乃指良马,非马名。”纠正了沈德潜的臆说。又旁注相近句式以示因承。如《望岳》“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旁,抄有崔颢《游天竺寺》:“直上孤顶高,平看众峰小。”《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旁,抄有王维《华岳》:“西岳出浮云,积翠在大清。连天疑黛色,百里遥青冥。”
先生对沈德潜的批语有补正,复有批驳。如《秋兴八首》沈注:“潘岳有《秋兴赋》,言因秋而感兴,重在兴不在秋也。每章中时见秋意。”先生批云:“寄按:严武为剑南节度使,杜甫曾入幕参谋,武卒而甫留滞蜀中,未能还京,故云‘奉使虚随八月槎’也,沈说非是。”相较于沈批着重于《秋兴八首》的寄兴,先生揭示出诗中蕴含着杜甫的生平经历与家国情怀。又如《诸将五首·其二》“稍喜临边王相国”一句,沈德潜认为:“其人只此一事可嘉,故曰稍喜。”先生先引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稍喜之稍字,犹颇也,深也,甚辞,与小或少之本义相反。……此‘稍’字若从本义解,则一种尖刻之口吻,实为贬辞;然诗人之贬辞,义取浑涵,恐无指名王相国之理。王相国即王缙,《解闷》诗云:‘未绝风流相国能。’即指王缙,明明褒之。盖指名褒之则可,指名贬之则不可,义例可以类推。然则此所云稍喜者,亦犹云颇喜或深喜,且与老杜平生忠爱热烈之情怀亦极合也。”先生云:“寄按,就全诗看,‘稍喜’非专指王缙而言,谓国事在在可忧,独此事可喜耳。沈氏云云非是。”先生将诗中“稍喜”所指从王缙转向“国事”,较张相说更符合“老杜平生忠爱热烈之情”,可从。
《哀江头》末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寄庐先生批有:
寄按:今人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谓唐代宫阙在长安城北,望城北乃回望宫阙,寓其眷恋君国之情。然据杜甫《悲陈陶》:“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望城北”亦可谓望官军之至。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云:“北人谓向为望”,欲往城南(杜甫家在城南)而反向城北,正写出忧愤交并、惶惑迷惘之情状,似较合诗意。《全唐诗》又作“忘南北”,亦瞀乱不辨南北之意。
《哀江头》末句可引出一段著名的诗学公案,即陈寅恪、钱锺书两种论诗范式的对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认为城北乃李唐宫阙所在,“望城北”正寄寓杜甫“眷恋君国之情”。相反,钱锺书《管锥编》据《老学庵笔记》“‘欲往城南忘城北’,言皇惑不记为南北也”,并引《敦煌掇琐》“八十眼暗耳偏聋,出门唤北却来东”一句,认为写出一种“衷曲惶乱”的心状。寄庐先生按语引杜甫《悲陈陶》“都人回面向北啼”内证,认为若从陈寅恪说,则“望城北”未必是望宫阙,亦可“望官军”。故先生最终折衷于钱说,认为不管是“向城北”还是“忘城北”,都描绘了“忧愤交并、惶惑迷惘之情状”,于诗意较为妥帖。
先生读书有既博且细的特点,通过广泛涉猎,分类摘录各处材料,一可熟悉典故、辨析异文,二可掌握古今评语,三可从比较中发现、解决疑义。先生案语,往往较沈德潜批语更为切合诗意,故今人谓先生论诗诚可当一“切”字。若能将先生批注与沈潜批语合璧,重为董理,必能嘉惠学林,成为《唐诗别裁集》的最佳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