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杨苡1919年生,异乎寻常的长寿是生命的奇迹。杨先生拿到出版社送来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样书,躺在床上翻看,流了眼泪。马拉美曾说,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本书,证之于杨苡,她如此长寿而丰盈的一生,不就是为了完成一部留给后世的大书?
杨苡大家庭出身,父亲杨毓璋是北洋时期中国银行行长。杨家往来的政要,不乏民国大佬,可惜杨苡出生未久,父亲即得病离世。家里的顶梁柱一倒,存在中国银行的本钱又经杨苡三叔一个折腾,豪富的津门杨家随之败落。
自传从杨苡出生的那个封建大家庭讲起,至抗战胜利复员那年她乘船来到南京为止,皇皇二十万言。杨苡从小喜欢看电影,又喜好文学,故她的回忆多鲜活细节。她漫长的讲述(历时十年),犹如电影连绵不断的长镜头,不断地闪过一幅幅极富表情的画面。
人的一生,无非经事阅人,杨苡经历的大事自不在少数。出生那年,五四运动爆发,随后军阀混战,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天津……一部现代史,随着她的成长而到来。中西女校毕业后,杨苡离开天津,独自一人去昆明,入读西南联大,在时代洪流里淬炼自己,经事识人,这是她前三十年的亮点。也正是在西南联大,杨苡结识了陈蕴珍(萧珊)、查良铮(穆旦)等一辈子的好友以及老师辈中的吴宓、沈从文等名家大师。当然,还有巴金。杨苡跟巴金认识更早,还在天津中西读书的时候,就读完了《家》,觉得巴金所描写的封建大家庭跟自己的那个家像极了,“简直就是它的翻版”,于是,跟巴金通信,诉说自己的苦闷,而巴金则介绍自己的三哥李尧林(其实是二哥,按大家庭排行巴金称为三哥)跟她结识。从此,大李先生成为杨苡少女时代情感的一个依靠。自传没有回避她与李尧林的感情,杨苡也很坦率地说“我喜欢大李先生”,但她又不肯定这就是爱情。可惜离开天津之后,她再没有机会与大李先生见面,这成了她一辈子的憾事。
几年前,我偶然读到杨苡写给李尧林的新诗,出于好奇,曾当面问询杨先生跟大李先生的关系。照例,诗最能照见一个人暗藏的情感。或许我是明知故问。但杨苡想了一下之后,如同这本自传所记录,她也否认了与大李先生的爱情关系。
杨苡也不回避她与丈夫赵瑞蕻之间的矛盾。自从赵瑞蕻在杨苡的生活中出现之后,她的传记就少不了这一页,杨苡不讳言自己曾多次有过离婚的打算。个人的回忆,最难处理的就是这些家庭隐私,然而,杨苡毕竟外文系出身,又以翻译《呼啸山庄》名世,说话行事,深受西方文学影响。她像聊天一样,有一说一,口没遮拦,她评价自己“天真而任性”。如此性格,口述成史,必然很有看点。
杨苡一生经历的事件太多了,但她对于事件的讲述远没有对于人物的讲述来得多,可以说,一部口述自传,一直深陷在对于家人、同学、闺蜜、诗友的追忆中。那么,杨苡自传的异质成分在哪里呢?我想,她终究是以文学家极富细节感的讲述来追忆人物的,比如冰心夜访沈从文这一节:
我的房间隔着院子与沈先生的屋子相望,从后窗可以看见他那儿。院里通常都是黑洞洞、静悄悄的,有个晚上,忽听到清脆的女声喊“从文”,就见到对面沈先生的身影立起来,拿着灯往下走,灯在楼梯上移动,人就像飘下来似的。
还有时在香港《大公报》做副刊主编的萧乾来昆明约稿,沈从文给萧乾撑场子,桌面上摆着糖果零食,吸引着苍蝇往上面飞,而昆明的苍蝇本来就大大有名,难为了沈先生“一面说,一面挥手赶,一挥手,袖子那儿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来”。若非亲历现场,亲眼目睹,就不可能有如此独特而生动的讲述,而当年文友间的情谊,联大生活的艰难,无需多言,鲜活的细节早就说出了一切。
巴金、沈从文、吴宓,都是文学史上的大人物,他们的一鳞半爪,都收归在杨苡珍贵的记忆中,但是,她讲得最多的,到底还是普通人,比如“家族旧事”中的大公主、二姐的不幸,令人唏嘘;倒是狗叔,读来可发一叹。原来,临解放,狗叔的吃饭家伙(一只很好的相机)被骗走,骗子已到香港,狗叔不舍,追了过去,从此就留在了香港。这戏剧性的一幕,居然带给狗叔一个很好的晚年,不得不说,大时代中充满了此等啼笑皆非的传奇。此外,杨苡还难得地记述了杨家的佣人来凤和潘爷的人生切片,这些都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
一部超过四百页的口述自传,其实也只讲到传主三十岁之前的经历。杨苡百感交集的后半生,还有待风和日丽的异日。本书的撰写者、作家余斌在后记中记有一语,说杨先生后来挨整,被整时却笑嘻嘻的,整人者厉声正告:你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那些人都已不在了,谁笑到了最后呢?”杨先生笑吟吟地对余斌说。
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杨苡的长寿让她看到了她同时代所有人的结局。“活着就是胜利”,这不是一句虚言,这里面包含了一名经历了磨难的知识分子坦荡的个性,且也不乏指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