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交错的历史光影

    ■刘晓丽

    关心北中国的现代进程，一般是从《尼布楚条约》（1689）开始，这是中国以国家之间协商的方式缔结的第一份国际条约，在某种意义上认识到中国是世界诸国之一，始于北中国。王中忱先生在《地之缘——走读于中日之间》（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2年；以下引文均引自此书，只标注页码）一书中把这个时间点移到了明中期。就在郑和（1371-1433）率领庞大的船队下南洋到非洲之时，在北中国，亦失哈（活跃在1409-1449年）奉旨多次带领船队巡游黑龙江流域，一直到库页岛，而且成绩显著，在黑龙江下游设置了奴儿干都司，在多民族林立的北中国建立起驿路时代的国际商贸网——北方丝绸之路。

    作者从日本当代作家田中芳树的小说《亦失哈的浪漫历险记》切入北中国的近现代史光影。“为何亦失哈的故事会成为日本流行作家笔下的题材？”（16页）这一追问，引出北中国15世纪至今的历史，勾连起被遗忘的多条线索各族群的复杂关联，重绘了近现代中国和东亚图景。广义的可描述边界的中国东北地区，据《尼布楚条约》，包括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库页岛在内的大片土地，但现在这片土地大部分地区划入俄罗斯境内。亦失哈进入当代日本流行作家的文学想象，是因为亦失哈当年巡视的地方，不仅与中国、俄罗斯有关，也与日本有关，而且历史上的事件也波及到当下东亚局势及日常生活。要解开北中国的近现代历史复杂光影，需要“超越通常仅仅局限在一个国家内部的地方史框架”，“从多国交错的关系中考察一个地区结构性变迁”（作者小引，3页）。《地之缘》第1辑“东北亚：交错的历史光影”10篇文章，从《虾夷锦》到《张家口：陆地港再开埠与亚欧通道新构成》，正是这种方法的典型示范，通过“人和物的流动”、移动的地图，钩沉描绘出北中国600年来多国家多族群纠缠的历史，进而透过北中国重新理解中国近代和东亚近代。

    德川家康（1543-1616）还是丰臣秀吉（1537-1598）政权重臣之时，北方“虾夷岛”（1869年改称北海道）主人来拜见，德川见其锦袍华服“称美之甚”，来人即刻脱袍敬呈。这种被称为“虾夷锦”的织物，显然不是以渔猎为主的北海道产品，而是来自“苏州织造”（4页）。中国江南织锦怎么到了日本？ 这个贸易网络即起始于亦失哈北方巡游时构建起的“北方丝绸之路”，苏州织锦通过“收供颁赏/纳贡恩赏”朝贡贸易，从江南到北中国，又经过北中国的国际贸易网络，从库页岛到了“虾夷岛”，穿在了德川家康的身上，成为当时日本权贵阶层的“名牌”——虾夷锦。贸易不是单向的，产于北方——黑龙江流域、库页岛、“虾夷岛”——毛皮锦裘也来到了中国江南，成为江南富贵之家的冬季华服（《“红楼”里的轻裘》）。这个贸易网一直持续到18世纪末。期间虽有东来的俄罗斯人暴力抢掠带来的震荡，但清军平定后，中俄签署了《尼布楚条约》（1689），又持续了100多年的稳定和贸易。

    不过《尼布楚条约》并没有限制住俄罗斯人东进的脚步，他们改换了方向，在鄂霍次克海和北太平洋周围掠夺和贸易，在千岛群岛、库页岛和“虾夷岛”征收黑貂和海獭贩卖获取暴利，当时海獭皮被称为“柔软黄金”。俄商人谢利赫夫（又译舍利霍夫，活跃于1775-1818年）在俄皇支持下，模仿英国多东印度公司组建半官方性质的殖民贸易公司——俄美公司，商路延伸到欧亚和北美大陆。俄罗斯人在日本北方海域出没，引起了德川幕府的注意，派间宫林藏（1780-1844）等人前往北方“虾夷岛”“桦太岛”（库页岛）地理探查，间宫林藏越过鞑靼海峡到达黑龙江下游地区，写出探查见闻录《东鞑地方纪行》，而其越过的鞑靼海峡，机缘巧合被欧洲人施福多（V. Siebold,1706-1866）命名为“间宫海峡”，成为明治日本后的日本民族主义神话之一，不断被叙述被渲染。《东鞑地方纪行》也是一份“关于北方丝绸之路的珍贵资料”（23页），间宫林藏记录了亲眼所见黑龙江下游地区的朝贡仪式，朝廷官员和前来朝贡贸易的各部族民众之间其乐融融、亲如家人。行文至此，作者笔锋一转，重新评估了间宫林藏应对俄罗斯东扩的北方探查之旅，给出极具洞察力的时代诊断：“《尼布楚条约》以后形成的稳定的东亚世界秩序以及繁荣畅通的北方丝绸之路开始出现危机。”间宫林藏的跨海之旅，“是对当时东亚世界危机的最早警报”（25页）。转动观察视角，从北中国看东亚、看中国，中国主导的东亚秩序从北方开始局部崩坏，中国危机也始于此时此地。

    俄罗斯在北太平洋的皮货商业暴利，吸引了其他帝国主义国家商人贪婪目光，来自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美国的商人皆在北太平洋沿岸疯狂收夺皮货，进行贸易，造成该地区生态环境危机，当地居民更加贫困。而这些皮货产品主要销往当时富足的中国，西方列强争夺中国市场的贸易战就此开始，列强瓜分中国不是从19世纪开始的，“早在18世纪就激烈地展开了。因为争夺的主战场在遥远的北太平洋，而中国又处于消费国位置，所以国人在当时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的”（34页）。近代中国的危机从北太平洋开始，俄罗斯商人排挤掉了中国商人的地位，抢占了原来由中国主导的北方贸易体系，商场即战场，东亚世界秩序在此开始松动分崩，而沉浸在《尼布楚条约》时代的清朝官员大多无知无觉。谋得暴利的俄罗斯不断东进，明治日本后也开始北进，从千岛群岛到库页岛，日俄殖民扩张在北太平洋交汇，进行了数十年的海上殖民霸权争夺，日本完成了北海道定居式殖民，俄日协商分别占领了库页岛和千岛群岛（1875年《萨哈林·千岛群岛交换条约》）。《瑷珲条约》（1858）、《北京条约》（1860）、《马关条约》（1895）之前，中国已经丧失了北方的力量。日俄战争（1904）中，中国东北沦为日俄角逐的战场。

    危机警报不仅仅来自外部，也有内部的腐蚀败坏。满人官员西清的《黑龙江外记》（1810）记载了承平日久的朝贡贸易中的贪腐之状，清朝官员的腐败，各部族民众不堪其苦。曹廷杰（1850-1926）只身踏查已经划入俄罗斯境内的北中国，“看破清朝在北疆推行的朝贡颁赏的‘赏乌林’制度已经是虚应故事”（39页），其撰写的《西伯利东偏纪要》（1886）记载昔日贡貂“诸部俱入俄境，于是贡道阻绝，彼不能来，我不能往，贡貂之典已属于虚文”，但是每年春季从盛京运往北方的“乌林等件”，仍然“络绎不绝”（39页）。甚至日俄战争之后，“光绪三十二年（1906），三姓衙门右司还在为‘保证贡貂数目’呈递文书”（40页）。过去带来荣耀的制度如今只显得顽愚。至此，不仅仅是北中国局势，清朝也走到了自己的尽头。

    从亦失哈声势浩大的北方巡游，到曹廷杰变装易服的秘密探查，原有的北中国东亚秩序分崩离析，驿路时代的北方丝绸之路消失，铁路时代战争贸易开始，日俄争夺东亚世界“新秩序”，危机四伏，血雨腥风，带给这个地区无尽的灾难。大片的北中国土地逃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梁启超（1873-1927）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1902），描写经由西伯利亚铁路留学归国的中国青年——黄克强、李去病，他们望着列车外被殖民者蚕食鲸吞的东北大地，激烈地辩论着新中国的未来。

    不知是长是短的20世纪结束了，世界格局再次重组，冷战终结，苏联解体，北太平洋再次吸引各方视线。日俄漫长交涉的北方四岛所属权有了新方案，俄罗斯“返还两个岛屿”与日本“共同治理”。而黑龙江下游到萨哈林岛（库页岛）的俄罗斯滨海区，“自从苏联解体、市场经济导入之后，运输价格的高涨使这里与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越来越远’，而在经贸往来方面，则和近邻的中国、日本、韩国越来越密切”（19页）。“北方”成为日本媒体热衷的话题，乃至日本流行作家田中芳树以亦失哈巡游展开文学想象文学虚构，写出虚虚实实的《亦失哈的浪漫历险记》。

    通过以上对《地之缘》第1辑的评述，我们看到王中忱先生在重述北中国、东北亚历史，这是一种新的历史叙事，定格新的画面，综观其与东亚现代、中国现代的联动意义；而且把流动的商品、行动的人、地图的变迁、多国家多族群的相互缠绕，牵引进一个共同的场域之中，勾连起过去与当下。这不仅是新方法新材料的介入，这种叙事更依托于作者本人的思想力和想象力。正是这种思想力和想象力，让我们看到了德川家康的锦袍和王熙凤的轻裘之间的联系，看到《尼布楚条约》和平背后谢利赫夫商业帝国的战争，看到间宫林藏跨海之旅的东亚世界危机的预兆，看到北中国的命运和现代中国现代东亚的关联。

    王中忱先生一直关切东亚议题，虽主修比较文学专业，但不给自己的思考和研究设限。第一次读到先生著作《越界与想象——20世纪中国、日本文学比较研究论集》，就被先生的方法、视野、思想力度和细密论证深深吸引，与身边学人一起研读学习。“越界与想象”也是先生的治学方法之一吧。越界，既是打破学科界限，也是打破地理区域界限。先生不断突破学科藩篱，由文学到历史、思想、艺术诸多领域，且贯通诸领域；也不会在一国一地区之内思考问题，先生所关切的东亚议题是一种知识的拢集之地，各方区域、各种语言的知识因某一具体问题聚拢在一起。何以能够如此？ 就需要思想力和想象力，通过思想力和想象力重新编织画面，达成新的理解，综观个案与整体之关系。《地之缘》这本新著是又一次的“越界和想象”的书写实践，全书共分5辑，第1辑是我们前文讨论过的历史叙事，第2辑是关于民族意识、殖民知识的系谱学考察，第3-5辑是关于中日文学、艺术的研究。其中的清明的理性、精彩的辨析、体物揆情的深度，读者需阅读《地之缘》才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