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贇
拿到《敦煌守望四十天》后,我第一时间检索目录,迫不及待地寻找作者关于千手千眼观音的更多理解。因为这几天,我手头正好在处理一些涉及元代敦煌图像的工作。
千手千眼观音是古代线描艺术的巅峰之作,也是宋代院体风骨与元代人物白描意趣相合、汉藏表现风格结合的重要艺术产出。不知道蒋理先生是如何来评论这幅旷世珍品的。
翻到第175页,没承想,小标题上竟赫然写着“莫高窟绝唱”。是的,足够了。原来,如此精彩绝伦的人物壁画,不仅是莫高窟艺术达到巅峰的标志,也是莫高窟走向衰弱的路标,呜呼哀哉。
读罢《敦煌守望四十天》,感觉这是一本可爱又可敬的书。可爱的是,作者在把紧张又活泼的游学经历娓娓道来时,敦煌的历史就像珍珠一样被串联起来了,往往让我在会心一笑间,学到了很多知识;可敬的是,这本书应该也是作者虔诚朝觐的心灵史,全书的字里行间,无处不透露出作者对敦煌的礼赞,甚至礼拜,不仅是对艺术品的,而且是对敦煌人的。我猛然感到,其实古人与今人都做了同样的事,“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素描里画圆的时候,一般要先画个方形,方形的四边就是圆的切线。我想把我感受到的四条切线画出来,那么属于《敦煌守望四十天》的摩尼珠也就呈现出来了。这四条切线是敦煌与佛陀、敦煌与江南、敦煌与先人、敦煌与人类。
敦煌是佛陀们的道场,佛陀是敦煌的符号。敦煌的文化发轫于前秦二年(336),乐僔和尚因为在此结了佛缘,故而开凿了莫高窟史上第一个洞窟。至今,莫高窟的文化已经走过1656个春秋了。这几天,跟着蒋理先生游学,我相对完整地了解了佛陀雕塑、经变壁画、艺术风格、佛经故事,甚至矿物质颜料、壁画修复知识,果然酣畅淋漓。当我一口气读到全书的五分之四时,出现了一幅莫高窟45窟复原窟照片,我盯着看了很久很久。45窟是唐代原作,大部分保存完好,尤其佛祖身边的一尊胁侍菩萨,是我们在各种媒体上都能看到的莫高窟经典菩萨形象,被誉为“最美彩塑”。胁侍菩萨脸庞清秀、肤白唇红、体态窈窕,身披天衣,眉目低垂,不食人间烟火。然而有趣的细节是,在长裙系带的挤压下,菩萨微微凸起的小肚腩清晰可见。高清图像给我的视觉享受,简直妙不可言。
敦煌是雨水的禁地,江南却是莫高窟的主题之一。寻觅江南元素,是《敦煌守望四十天》的重要线索之一,也是特别勾起我这个江南人好奇心的地方。原来,莫高窟已知最早的游人题记,就出自一位江南人之手。蒋理先生根据相关史料推测这位游人或许叫“张球”。另一位重要的江南人是高僧慧达。据说,他在建邺(今南京)的城楼上看到异光后,于发光之地发掘出三颗佛祖舍利,于是便起了一座塔专门供奉舍利。这个故事多半是附会的,因为《法华经》里有很类似的故事。但更重要的是,《高僧传》里又记载,慧达之后到了吴郡吴县,引出了一段石佛浮于吴淞江的神话来。这个故事后来被完整地搬到莫高窟323窟的壁画上了。这就是大漠深处与江南的勾连,令人啧啧称奇。
敦煌成就了很多人,很多人也成就了敦煌,但对于人的复杂性,我们还是应该理性地去评价,比如王道士与张大千。很多爱敦煌的人都骂过王道士,因为他把敦煌的经卷、佛像卖给了伯希和。这当然是个事实,但若是不卖呢? 就能保护好吗? 事实上,王道士一贫如洗,他卖经卷的钱都用来保护洞窟了。他哪里懂得“文物保护”,只是单纯地“保卫神佛”而已,算是不错了。至于张大千,临摹了大量莫高窟壁画,成就了莫高窟的知名度,但他在壁画上随意题词,将壁画外层随意剥离的行为,也不该为之避讳。作者对这两位的客观评价,是对莫高窟真正的尊重。
关于敦煌艺术,是可以上升到人类这个话题的,不仅指艺术品。当我读到“五大治沙绝招”时,鼻子酸了。所谓“泰山压顶”“铁布衫”“捕风捉影”“如封似闭”“画地为牢”,阻挡沙化的方法看似俏皮,实则敦煌人付出的不仅是智慧、毅力,还有命。看着草方格子照片,我知道,那固牢的不仅是人类文化遗产,还有人类生存空间。这是多么无量功德,大慈大悲呀! 这难道不是敦煌艺术的一部分吗!
画完四条切线,摩尼珠浮出水面。《敦煌守望四十天》用最日常的语言,表现了非凡的精彩,将敦煌这颗大漠遗珠焕发出了新的活力。遗珠之美岂止莫高窟的艺术,敦煌人的精神更令人动容,常书鸿先生、常沙娜先生、段文杰先生、樊锦诗先生……他们是孺子牛,是拓荒牛,也是老黄牛。没有他们“横漠筑长城”的勇气与坚持,岂能让敦煌吹尽狂沙始到金? 他们,是敦煌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