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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12月07日 星期三

    罗伟章的句子秘境

    钟正林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2月07日   03 版)

        罗伟章的小说句子不好进入,一如他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实则不会轻易与人交心。深秋的小城穿城河边,我与文友朱以光茶聚时说。

        有人说罗伟章的《声音史》灵感来源于《寂静的春天》或《麦田里的守望者》,那个把凋敝了的乡村声响系在嘴上、从一只蚊子的振翅声也能听出公母的杨浪最有可能是脱胎于博尔赫斯笔下的奇人福内斯;一般人在屋外最多看清桌上摆了三只杯子,而福内斯能看清杯子上画的葡萄和所有的枝蔓,能将某个清晨南极上空云彩的形状与记忆中仅看过一次的西班牙牛皮书中的精致条纹作比较。去年的炎夏,我与罗伟章、卢一萍等坐在川西一个叫云盖村的山坳里喝夜茶。我谈起身边文友对他小说,尤其是句子的理解。他笑笑,眼镜上掠过一丝迷茫的东西。

        经得住时间尺寸的作品,最考量作家手腕的还是小说的句子。因此海明威说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本哈德·施林克笔下三十多岁的汉娜挥向少年情人米夏的皮腰带以致宁愿多坐牢自尽都不愿道出的那一句。罗伟章的小说语言是句子中有句子,句子中再生发新句,新语新枝,活水般浪叠波涌。

        我凝目茶杯上空的云层,心里道是了就不是罗伟章。这是张宗政、丰继奎等几位文友在一起茶聊的内容,包括《金瓶梅》《追忆逝水年华》中都写到的“优怜一类”;《出延津记》与《红楼梦》中都有一个泼皮倪二。

        罗伟章的小说句子单从形态上就不属类型化的一句了断,不是简单就能划上句号(读他的文字我猜想葡萄牙小说巨匠若泽·萨拉马戈为什么整部小说只用逗号和分号),不是一般叙述的静水平流。《寂静史》不是《月光边境》的单线条叙述(即使单线条也豹颈皱起,扑腾劲道),是复线。在文化单位想搞点名堂的“我”与曾经的唯一女祭司的几次见面楔入林安平一生的不容易,这不容易是不可能中庸的世道寂静。小说中的许多句子值得把玩,比方说最初的介绍人陈婷婷的电话,“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按我的起句,可能就是“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就打住了。但罗伟章不是,他有自己对于语言的锻造,“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把陈婷婷对于女巫师的女儿林芳的话里有话的犹疑扩展了外延,成为了小说里的句子中的句子。林安平的父亲对这个生下来就是灾星的女儿算是够好的了,为了让她满十二岁就“回到仙班”,送她走进了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学生家长。”干啥? 要求清退林安平。一般作家很容易庸常的句子在罗伟章这里变成了幽默的两个短句,短句里蓄满幽默,幽默里蓄满机趣。你说这是不是句子中有句子呢?

        某一次也是在茶桌上,罗伟章谈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某个短篇,一位游泳的女人从海里出来发现沙滩上的衣服不见了,为难到天黑都不敢裸身出水向过往的客轮呼救,终于有个渔夫驾着小船拿着他老婆的衣服来了。结尾的一句,泳女裸着身子站立起来,心想,渔夫是善良的好人,看见了自己的私处也不要紧。罗伟章说,我们不要漏掉了最后这一句,如果没这一句,这个短篇就沦为了一般作家的作品。《月光边境》和《寂静史》中的句子让人感觉到初夏里青春的藤蔓,在叙述的丛林中眼看要说完却又节外生了枝,把意蕴在后半句推向了前半句的反面,山坳上又转出绿岭。这样的句子中有句子在我读到的作家格勒尼埃的《节日广场的小屋》和茨威格的《热带癫狂病患者》中见过。这就是我们说的语言藤蔓触须的分叉,植物生命的不断分叉植入了罗伟章小说句子的生命。用很长一段时间作家们热衷的话题或就是博尔赫斯式小径分叉的花园。

        反转以后再曲奇,再延伸,再风生水起,以反转和曲奇推动人物塑形,形成多维叠加是这两部小说句中有句的另一文情,开启了别样的叙述路径,带动叙述,走活人物,通透全篇,因而葆有了小说语言工序的葳蕤生机。这种句中有句我们也可称其为反手棋、回马枪、反弹琵琶。比方说《声音史》结尾夏青叫杨浪满足她一个请求:学学志刚说话,只学一回,随便学几句,听了这一回,夏青就把他丢开了。“那天夜里又刮大风,又是乱云飞渡。云动天不动。大风过后,天空晴朗。星星越聚越多,银河灿烂奔流。子夜时分,风刚刚停下,杨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缥缈、奇异而神秘。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那个披发跣足的女人栽水的声音。”这个披发跣足的女人栽水的声音在小说前面出现过,一桩悲壮声音的回手反转,把小说的意味推向了辽阔。还有《寂静史》里的“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等等句中句。我读着往往要呆坐好一会儿。

        伟章的小说句子里有象。有象不算新,古人诗词和话本小说早有;关键是把象楔入后,文字活络生风,赋予了文本高古的境界就不是简单的新能概括的。“接着声音变换,由远及近,宏阔苍凉。那是千河口的先祖们,在齐声传诵中院外竹林里那块卧碑上的碑文——”小说的主题由这样的象形寓意完成了凋敝后的乡村的期待。“正在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这是悲苦寂静一生的林安平的欣慰,好不亚于被带离时看他一眼的唯一牵挂谢土。小说句子中还有伏笔还有卧底。比方说《月光边境》中:“她更没意识到的是,自己突然那么饿,是要延长去青城山的里程。”“林娅没意识到这些,她的胃却最先察觉。”在黄龙场酒楼,“还没咽下肚,她就已经不饿了”。这奔往青城山的冰箱死亡之旅是林娅的胃痛救了她,邻座黑衬衫白衬衫关于两起杀妻存冰箱玄谈佳构了林娅的拯救,以致到小说结尾,主人公林娅经过缜密的纠结拔打了110,检举了多起奸杀女友尸藏冰箱的嫌疑人。罗伟章的这一句林娅的“胃最先察觉”是不是整部小说的伏笔、卧底呢,担待了文本的承上启下,起到了句子在小说中的链条用途。罗伟章早年写过长篇《饥饿百年》,他对于饥饿的书写是有自己的套路的。我还读过他早年写的《狗的一九三二》,主人公用绳子套住狗的脖颈在空中摔圈,残酷的句子至今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那个七月的云盖村小说夜,我就把一位女作者读《月光边境》的感言发给了罗伟章,一位与小说中的林娅一样的女抑郁者,病因都是情感,只不过这位叫李富燕的女作者遇上的不是唐宗成,她与小说中的林娅对上了眼,因而很是激动,抨击了小说主人公生活不如意不该给狗泼硫酸发泄,不喜欢作家这样写。发过去后心里就忐忑,这样原文照转也未免过于直率了吧。啄头再看微信,已回复:书就要这样读! 表情是一杯茶一张笑脸。写到这里,罗伟章写进《寂静史》的句子闪亮眼前:那些微物之神……它们不显形,只用自己的声音,来阐释寂静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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