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唐诗三百首》按诗体分卷,卷一五古;卷二卷三七古;卷四七言乐府;卷五五律;卷六七律;卷七五绝及乐府;卷八七绝及乐府。各卷所录作品大抵按诗人的先后时序排列,但不是很严格,例如卷五以唐玄宗李隆基(685-762)的《经鲁祭孔子而叹之》打头,而若干初唐诗人的作品反在其后。皇帝的大作,当然是要靠最前面安排的。
玄宗李隆基的文艺水平在皇帝里面要算很高的。唐朝皇帝写诗的甚多,太宗李世民(599-649)为少见的一代英主,而其诗风仍为南朝至隋的宫体。后来的文宗李昂(809-840)尤多文士气,在位时曾打算安排“诗博士”,为臣下所谏止。他的诗现在可以看到几首,如《上元日》诗云:“上元高会集群仙,心斋何事欲祈年。丹诚倘彻玉帝座,且供吾人庆大田。”意思可以理解,但实在没有多少诗意,水平可以同玄宗并驾齐驱,而其理政能力,则几乎完全无可称道。《唐诗三百首》中,这些朝廷元首的大作一共只有玄宗的这一首入选。《经鲁祭孔子而叹之》全诗如下——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诗的每一句都有文献上的根据,其中感叹孔夫子身前虽然做出过巨大的努力,但理想未能实现,现在自己亲自来祭奠他,他必将受人尊崇的梦想才终于做圆了。诗句平稳正确,无可挑剔,但也就如此而已。
鲁迅在为一本杂文集写的序言中大讲杂文的优点,文中引出了玄宗这首诗,然后便大发议论道:“这是《唐诗三百首》里的第一首,是‘文学概论’诗歌门里的所谓‘诗’。但和我们不相干,那里能够及得这些杂文的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这篇序的写法乃是所谓“对空策”,不涉及《打杂集》的具体内容,只是一味讲杂文的优越性。那时有不少人不以杂文为然,所以鲁迅要出来为之护法。
鲁迅是凭记忆引用玄宗这首大作的,其中记错了一个字(将“宅即鲁王宫”写成了“宅接鲁王宫”),又把此诗的位置说成《唐诗三百首》全书的第一首,好在这两处小误都无关宏旨。鲁迅同许多老一辈的作家学者一样,往往凭记忆引书,一般都对,偶有小小的出入。我们现在是没有本事也不大敢这样做了。
唐玄宗的诗作现存六十余首,大抵无甚可观,例如他的《送忠州太守康昭远等》诗云:
端拱临中枢,缅怀共予理。不惟台阁英,孰振循良美。分符侯甸内,拜首明庭里。誓节期饮冰,调人方导水。嘉声驰九牧,惠化光千祀。时雨侔昔贤,芳猷贯前史。伫尔颂中和,吾将乞卿士。
一派公文气息。一旦时过境迁,便毫无生动有益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