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林
编辑多有这样的愿望:组到大师们的稿子。但大师不多,而出版单位却“不计其数”。怎样才能组到大师的作品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编辑所在的出版平台很重要,若是大社、名社,可谓占尽先机。但社与社之间,编辑与编辑之间的竞争很激烈,大师凭什么会答应给你写呢? 就凭你在大社和名社? 或凭你跟大师很熟? 只能凭你出的选题是否高度契合大师的研究范围和关注点,是否能引发大师的写作欲望和兴趣。
我在组陆宗达先生的文章前,根本无缘识荆,但他的大名于我可谓如雷贯耳。经人介绍,我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首次拜访先生,并提出撰写《我与〈说文〉》的请求。先生爽快地答应了,说这篇文章我可以写。我放下心来。不久,又去看望比较熟悉的周祖谟先生,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忙答:想请您写《我和〈广韵〉》。回曰:这篇文章我应该写。还有就是约周一良先生。《书品》创刊五周年时,我曾去拜访老人家,提出希望他能题词。没想到他老人家一听就拒绝:那不是佛头着粪吗!这回我又要向他约稿,都快进他家了,心里还在嘀咕:会不会再次遭拒啊? 见面后我直接提出想请他写《我和魏晋南北朝》,他竟高兴地答应了。不久,他跌了一跤,右手臂骨折,不能写作。在截稿前,他竟用左手写了下面一段话:“去年得帕金森症,今年八月又患骨折。医嘱卧床为主,文思枯涩,不能成篇。世林兄索写小文,愧无以应。就魏晋南北朝史料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写小诗应命,可乎?”看得出,先生是真想写好这篇文章。即便骨折了,还用左手写了三首小诗以概括魏晋南北朝的基本状况。我把先生的诗和上面的那段话发表在我主编的《学林春秋》(中华书局1998年版)上。在第二年重编时,问先生还能不能写,此时他的手臂已康复,很快就写好文章,并于开篇又写了这样一段话:“两年前,张世林兄编辑学者自序的《学林春秋》,邀我写文,当时因病无法应命,勉强写了三首韵都押得不正确的小诗。现在世林兄又准备把上次未及收入的文章重新编入,作为再版,又来邀我。我深为世林兄的决心和热心所感动,这次一定应命,虽然我的学术成就是没有太多可说的。”读了这段话,我心里热乎乎的。作为编辑,你出对了题目,大师竟会如此重视!
我又想到了邓广铭先生。我和他老人家比较熟,曾多次向他约稿。但晚年的他总想赶紧把他那四部传记修订好,不想被其他事分心,所以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时间给你写稿。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向先生约稿,那是在1998年下半年,我去看望他,直接问先生:今天有这样一个题目,我想不出谁能写,只好来请教您。他问什么题目,我答《我和宋史》。他一听便说:这个题目只能我写! 我马上附和:我就是这么想的。不久,他因癌症住院了。在最后的时日里,他一直要求出院。他的女儿告诉我:他说我要回家给张世林写稿子去呢! 听到这话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虽然先生到最后也没能写出这篇文章,但对我的情谊有多重啊! 每一念及,不禁泫然。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我给先生的大弟子漆俠去信,提议由他撰写该文,很快收到了大作——《我和宋史研究》,讲述了他在恩师邓广铭指导下研究宋史的经历和取得的成就。
饶宗颐先生博学多才,学贯中西。我不知给他出什么题目,请他自定,很快便收到了《我和敦煌学》。钟敬文先生是当代研究中国民俗学的大师,我去看他,当面约稿,九十多岁的他很快写了《我与中国民俗学》。我与顾廷龙老颇熟,知道他是图书馆学的重要代表,于是便请他写了《我和图书馆》。我还知道单士元先生把一辈子都献给了故宫,便请他写了《我和故宫》。张政烺先生太博学,我不知道给他出什么题,只好和他及老伴商量,最后确定为《我和古文字学》。季羡林先生同样博学,我只好问他想选哪个题目,他最后决定写《我与东方文化研究》。胡厚宣先生是研究甲骨文的大家,就请他写了《我和甲骨文》。王锺翰先生在中华书局工作多年,是清史研究的权威,参与了《清史稿》和《清史列传》的点检整理,于是请他写了《我和〈清史稿〉与〈清史列传〉》。
新编的《学林春秋》共三编六卷,一共收录了近130位大师撰写的介绍治学经验的文章,有些作者我不认识,更不了解他们的治学特长。但可以通过大师引介,再致函约稿。就这样,凡是能写的,基本上都按时交稿了。这充分说明,只要你出的选题是对的,是符合大师们的研究范围和写作重点的,不管你和他们认识与否,也不管你在哪家出版(最初《学林春秋》初编一部是由中华书局出版,后来的三编六卷则是由朝华出版社出版),他们都会应约撰稿。所以说,只要你能提出高水平的选题,就可能组到高水平作者写出的高水平作品。
如何强化大师对你的信任,保证今后能继续得到大师的支持呢?我们都知道,出版是一个系统工程,拿到稿子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工作还很多,简单说就是如何出得又快又好。作为编辑,好不容易组到了大师的稿子,接下来应该是全力以赴做好编辑加工、催要书号、设计版式和确定封面、提出正文和封面用纸等具体要求。只有这样抓好每一环节,保证环环相扣,才能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速度给作者呈现质量上乘的图书。做到这样,并不容易。
2000年我调入新世界出版社,为了能继续得到季羡林先生的帮助和支持,我和总编周奎杰一起去拜访他。当我们说明了来意,先生极爽快地答应道:从今年开始,我把新写的文章(除个别专书外)都交由你们结集出版。2001年3月,收到了先生去年写的全部文章。我以最快速度编辑完毕,建议取名为《千禧文存》,先生欣然同意,于是在5月底前就出版了该书。当先生拿到样书后对我说:“稿子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书出得是又快又好!”这是我以后每为先生出版新作,他老人家拿到样书时都会对我说的话。第二年我又为先生结集出版了《新纪元文存》。2003年先生虽然也写了,但因为不时住院治疗,文字量不够。我和先生商量,不如和明年的合在一起出版。他同意了。在这之后,他需要长期住院治疗。我去医院看望他,他还对我说:一时回不了家了,我就利用治疗的间歇构思,平时休息时再写,现在已经又写了几篇了。我忙说:还是以治疗和休息为主,写作的事可以先放放。他却说:写作对我来说就是放松和休息。就这样,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2006年我被派到香港一家出版社工作。不久从媒体上得知,病床上的季先生已经写好了新作,据报道有近五十家出版社在“争夺”这部稿子。我给先生的助手李老师打了电话,她一听是我,就着急地说:你怎么还不来取稿子啊? 我答道:听说有好多人都在抢啊。她说:先生对他们说了,你们都不要争了,我已经答应给张世林了。这叫君子一诺! 我听了真是万分感动,就这样我拿到了这部稿子。我建议先生用《病榻杂记》为名,他完全同意。接下来只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就在香港的和平图书公司和内地的新世界出版社同时推出了繁、简两种文本。当我把样书放到先生的桌上,他认真翻看后,对我说:稿子交给你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