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学和作为职业的科学

    常见到有人对现代人文科学（Modern Humanities）的科学性提出质疑，说人文科学不应该称科学，而只能称学科。他们的理由是，人文和科学是对应甚至对立的关系，故人文学术不可能成为科学，而只能是学科（discipline）。此外，人们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区别也常常认识不清，很多人以为社会科学是可以涵盖人文科学的。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是综合了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学术领域的国家级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机构。还有人以为人文学术应该社会科学化，只有当人文学术发展成为社会科学，即用科学的方法，在理论的指导下，开展人文学术研究，这才是对人文、社会的科学研究，所以，社会科学终究可以涵盖和取代人文科学。上述这些说法显然多有偏颇，现代人文科学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历史的和语文学的研究，本来就是一种理性的和科学的研究，社会科学的很多学科，如人类学等，都是从人文科学中发展变化而来的，特别是随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北美大学中“区域研究”的迅速兴起，传统的人文学科很多渐渐演化成为更注重现实和理论研究的社会科学研究。如以语言文化研究为主体的传统汉学研究转向为更加重视现实政治、经济和社会研究的中国研究。但是，社会科学或者理论研究并不见得一定比人文科学更加科学，社会科学的科学性和人文科学一样长期受到质疑，杰出的科学家费曼曾经公开声称“社会科学是个伪命题”。

    其实，与人文对应的不应该是科学，而是自然。而自然不等于就是科学，人文也不等于就是不科学。人文科学是否和自然科学一样是科学，或者说它是否能够成为像自然科学一样的科学，更多是看我们如何认识和理解“科学”？ 人文科学这一称呼原先来自德语的Geisteswissenschaft，意为“精神科学”“思想科学”，与“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相对应。无疑，在德语语境中，人文科学也是科学。至少在我留学德国时的1990年代，我常听到德国人夸奖某位人文学科的研究员或者教授的学问做得好时常常会说：他/她是一名非常好的科学家（Er ist ein sehr guter Wissenschaftler）。“科学家”并不是一个专属于自然科学家的名称。

    那么，到底什么是科学？ 近年来，我们对韦伯《作为职业的科学》这篇经典性的讲演又有了太多的讨论，但通常被我们忽略的一个事实是，韦伯的这个讲演是在慕尼黑巴伐利亚州自由学生联合会巴州协会组织的一个“作为职业的精神工作”（Geistige Arbeit als Beruf）的讲座系列中所做的一场报告，显然，韦伯于此并没有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作出区分，而是不言而喻地把“精神科学”或者说人文科学认定为科学的。那么，什么样的人文的、精神的学术研究才能被认为是“精神的工作”，或者人文科学呢？ 这恰恰就是韦伯这篇讲演所要重点说明的问题。而我们一直没有能够深刻领悟到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作为职业的科学”其实就是韦伯对科学下的一个定义！ 科学是一种职业，它不但是一种专业的技能，而且更是一种职业精神。作为职业的科学要求科学家必须通过长期的、系统的专业训练和实践，并毕生把科学作为一种职业的运作，从这种职业的实践中取得专业的成就，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科学的成就是专家的/职业的成就，它不能以个人和世俗的利益为目的，而只能以专业的/职业的发现和成就作为衡量是否为人类社会作出了贡献的标准。把科学当职业的科学家，既不是先知、预言家，也不是政治煽动家，不能让先入为主的观念来影响自己对研究对象的科学判断。于此，作为社会学或者社会科学奠基人的韦伯，不但没有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作出明确的区分，甚至他对广义的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也没有做任何明确的区分，作为一种专业和职业的实践，它们都是科学。

    显然，在韦伯看来，作为职业的科学，它是一种专业的技能和职业的精神，不管是研究自然，还是研究人文、社会，作为职业的科学，它们的方法和精神都应该是一致的。进一步说，若不把科学当做职业的，或者说没有专业和职业精神的，那么都不是科学的，不管它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判断一项学术成果的好坏，首先就是看它职业不职业，科学不科学。我们或可以发生在1870年代的尼采的“未来语文学公案”为例，来说明科学的职业性和专业性对于人文学术的成败是何等重要。

    尼采是近代西方最激进、最无畏的思想家。他的虚无主义哲学思想和他在文学、美学和艺术等多个领域的成就至今依然在世界范围内有着巨大的影响。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尼采曾经首先是一名职业的古典语文学家，他是欧洲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不幸的是，尼采的职业语文学家生涯不但短暂，而且非常失败，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悲剧的诞生》一出版就被同时代古典语文学界的学术同行们群起而攻之，特别是他的同学、后辈维拉莫维茨对它进行了最激烈的批评和攻击，认为《悲剧的诞生》是一部完全不符合古典语文学基本学术水准、缺乏求真求实的科学精神的作品，尼采做的是一种不伦不类的“未来语文学”。总之，尼采的研究不够语文学，他的学术做法很不职业、很不科学，所以，他不是一位合格的人文科学家，所以不应该继续留在大学里误人子弟，必须尽快走下古典语文学教授的讲坛。

    可见，即使是尼采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他也必须为他的学术的不职业、不科学而付出惨痛的代价，作为一名大学的古典语文学教授，他首先必须是一名职业的人文科学家，而不应该是“一名不是宗教的宗教先知，和不是哲学的哲学先知”。有人以为尼采和维拉莫维茨的“未来语文学公案”是发生在历史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的争论，这显然不是事实，它首先是一场有关科学不科学、职业不职业的争议。尼采《悲剧的诞生》的不科学和不职业，导致了他作为一名古典语文学家的职业生涯的失败。

    值得强调的是，现代人文科学本来必须是一种历史的和语文学的研究，它必须是理性的、科学的，所以，它曾与生物学、地质学等自然科学学科一样，具有非常精致的和崇高的科学性。可是，不专业、不职业的人文科学学术研究，于现代人文科学学术史上从来就没有断绝过，特别是当代人文科学学术受到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潮流的影响，以及人文科学之基础的语文学学术训练的缺乏，给众多“天才和激情的票友们”提供了施展身手的广阔舞台，使得人文科学学术出现了很多的学术垃圾。但这样的局面的出现并不能作为否定人文科学应该是一种职业的科学的理由，事实上，就是自然科学领域也从来不乏利欲熏心、沽名钓誉之徒，他们习惯于弄虚作假，同样制造了很多骗人的和害人的所谓科学成果。现代人文科学要保持其理性和科学的品质，要求我们每位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始终把自己的学术当作一种职业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