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风与“浮世绘”

    浮世绘的画册我收藏有很多册，十多年前曾托李长声先生从日本带来两大本日文原版，制版印刷都精美，不过我一直未能收藏到浮世绘的原作，只看印刷品总还是觉得对作品的感受和理解有些许阻碍。近日又因为看到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想写点文字，想到钟叔河先生也曾编辑出版有“周作人文类编”之《日本管窥》，忽然起了感想，也觉得钟先生做编辑实在高明，自编辑周作人自选集后，又有周作人文类编与编年体例的周作人散文全集，无论阅读还是查阅，皆便利。知堂老人最早一篇写浮世绘文章《日本之浮世绘》作于1917年，与永井荷风写江户浮世绘的时间相契，到1944年写《浮世绘》一文刊在《古今》杂志52期，称其“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引《江户艺术论》第一章入自己文章，可见对此书的态度。

    永井荷风对浮世绘有两种定义，一为“浮世绘，如其名称所示，乃以描绘儿女之风俗及伶人之容姿而独擅胜场。”，一为“浮世绘乃是凭借木版印刷的纸质及颜料而获得特殊的色调，加之依恃极为狭小的规模，实具有其显著特征的一种美术。”周作人的文章则说：“浮世绘多以木板印行，不若墨迹之名贵不易得，故民间流行至广。绘皆线画，曲线柔美，色彩穠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一纸之画，实合三人之力而成，可谓缜密矣。”，又曰：“但是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按江户时代僧侣作家 Asai Ryoi 在《浮世物语》里说：“生活就是为了及时享乐，将注意力集中在欣赏月亮、太阳、樱花和枫叶之美。即使面临贫困，也不用在乎，不用沮丧，只要学瓢瓜随波漂浮，这就是“浮世”。而浮世绘的绘画表达，以四季风景、各地名胜，爱情故事等，带有浓郁的本土气息，尤其对女性美的展现和色彩的运用，具有很高的装饰性和形式感，为大众所欣赏。

    《江户艺术论》一书收永井荷风谈浮世绘、歌舞伎、狂歌文章十篇，按永井荷风是位写随笔的作家，其《断肠亭记》大约在二十年前已翻译成中文出版，书中收有写于1911年的《浮世绘》一篇，写“哥麿女郎”“赏花”“夜”，可见荷风早期对浮世绘的喜爱。初始永井荷风报考帝国大学落榜，志愿未遂，家庭助其于1903年游学美国、法国，徘徊美欧有五年时间，所闻所见浮世绘在欧洲的影响，对浮世绘成为日本美术在西方世界得到认可极为兴奋。回日本后，陆续写作关于浮世绘的文章，在1920年结集出版成书，即《江户艺术论》。

    此书整体来讲，还在艺术论述，对浮世绘的艺术成就著墨甚多，辑有《浮世绘的鉴赏》《铃木春信的锦绘》《浮世绘的山水画与江户名胜》《泰西人所见之葛饰北斋》《龚古尔的哥麿及北斋传》《欧美的浮世绘研究》《浮世绘与江户戏剧》《衰颓期的浮世绘》，这些皆为后世所推崇的对浮世绘艺术的价值论述。浮世绘源起是为肉笔画，后用中国木刻版画来作传播，因此早期的浮世绘人物照搬中国汉唐笔法形式，周作人说浮世绘：“日本画源出中国而自有成就，浮世绘更有独自的特色，如不是胜过也总是异于中国同类的作品”。以荷风研究所论，浮世绘风格（uki⁃yo-e style）始于1765年，一直流行到明治时代最后几十年衰落，到最后的天才画师月冈芳年1892年去世，浮世绘划上终止符，这个突然崛起的艺术，风行一百年左右，戛然而止。但中国的木刻版画却走向人文案头，彩笺发展起来。

    鲁迅周作人皆对浮世绘有所喜爱，周作人分别在《怀东京》《谈日本文化书之二》《浮世绘》三篇文章中，翻译抄录永井荷风这本艺术论里的同一句话：“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鲁迅在与郑振铎一起，编辑出版《北平笺谱》后，周氏兄弟虽怀同好，仍不免暗中较量，周作人“现今北平纸店的信笺无论怎样有人恭维，总不能说可以赶得上他们。我真觉得奇怪，线画与木刻本来都是中国的东西，何以自己弄不好”，特意指明北平纸店的信笺，难免让人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