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阴一阳之谓道

    ■许辉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话出自《周易·系辞上》的第五章，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一阴一阳叫做道。”这是先秦各典籍中，对“道”这一中国哲学概念阐释得最简明精当的一句话。当然，中国哲学范畴中的“道”，并非一阴一阳这么简单，但毫无疑问，“阴阳”的观念是“道”这一概念中最根本和基础的内容，“道”可能有无数的内容、方面和指向，但却不可能没有阴阳的内容、方面和指向，不可能没有无所不在的阴与阳，以及阴与阳的相生、互转。

    中国先秦哲学范畴内的所谓“道”，大体指的是万物运作的内在规律。如果以学派划分，这个道是先秦道家所独有的道。先秦儒家也有道的概念，例如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大道也许能实现，这是天命；大道也许实现不了，这也是天命。例如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意思是说：周文王周武王的大道并没有失传，还在人间；贤能的人能得到它的要旨，不贤的人只能得到它的细枝末节；到处都有文王武王的大道。这两个例子中的“道”，都非指天地万物的内在运行规律，都非哲学的概念或术语，而指道理、理想、抱负、追求等。总而言之，道家的“道”是抽象概念，是虚指，是天然；儒家的“道”是具象概念，是实指，是人为。

    “系辞”是《周易》“易传”的一部分，当代学界大致认为，“易传”的文字，基本是在战国中后期成文的，这就说明，在战国时期，阴阳这一极富创意且抽象无端的观念，已经在中国人的心中扎下了根，用什么方法都不再能抹得去了。

    阴阳是什么呢？ 阴阳是天地万物，阴阳是一切。这是从宏观泛论的角度看阴阳的。世间所有抽象的概念都有泛论的可能，例如大小，所有的事物都可能相对大，所有的事物也都可能相对小；例如高低，所有事物都可能相对高，所有事物也都可能相对低。这种泛论的观念并非油滑或游戏，它是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没有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我们就只能一根筋地去看待世界，而非变化地、相对地去认识世界，我们就只能在万事万物面前频频碰壁。

    阴阳是天地万物，阴阳是所有一切，也就是说，一切事物都蕴含着阴与阳这矛盾统一的二元因素。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段话来自《老子》第四十二章，意思是说：道混沌唯一，这个混沌唯一体产生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互交融又产生和谐之气，阴阳和三气产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拥阳，交互冲荡而产生和谐之气。在老子看来，无一例外，所有的事物都必定会拥阴抱阳，只有如此，所有的事物才都能产生和谐之气，才能进而产生此一事物，如果有哪一事物不负阴而抱阳，那这一事物的产生都是成问题的。所以，阴阳会产生有无，产生天地，产生四季，产生男女，产生正面和背面，产生正地形和负地形，产生高山平原，产生阳刚阴柔，产生美丑。

    自然，在老子看来，仅有阴阳的概念还是片面的，阴阳相生相克、相依互转才是事物的大全，才是事物的全部。“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段话来自《老子》第二章，意思是：有和无相互依存，难和易相互成全，长和短相互对照，高和下相互依靠，音和声相互和谐，前和后相互接随。老子说的话固然不那么易懂，但他对万物互转的总结和归纳，则令人过目难忘。

    庄子对老子一脉相承，但又与老子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阴阳和有无是老子的研究对象，阴阳和有无却已经是庄子的生活方式了；《老子》多少还关注着人世，《庄子》径直就要游心于天地了。《庄子·在宥》里有这么一段故事讲得好：“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政令通行天下，他听说广成子住在空同山，特意去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到达最高的道境，冒昧地向您请教至道的精要。我打算得到天地的精华，用来助推五谷的生产，以便养育民众；我又打算掌握阴阳的规律，让万物更好地生长，为此我该怎么做？”

    黄帝没想到并非人人都想着人世间的事情，因此他必然就在庄子虚构的代理人广成子那里碰了个钉子。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这段话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广成子说：“你打算问的，是万物的本质，可你打算人为去管理，是事物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自从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不等到聚集就落下来了，草木不等到发黄就落叶了，日月的光芒越来越昏暗了；你这个心胸浅窄的谄媚小人，哪里配得上和我谈论天道！”

    黄帝倒也有追求。“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翻译成现代汉语是：黄帝退出，不理政务，单独建了一间屋子，用白茅当席子，清心独居三个月，回头再来向广成子求教。最终，黄帝在广成子的训教下，懂得了阴阳至理和至道之精，并说出了今后打算“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的肺腑之言。自然，《庄子》里的人物大多都是虚构的，有的仅徒有其名，但庄子从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内部视角深度看待天道和阴阳，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是独一名的。

    中国人的阴阳观念和相关思维方式大抵由《周易》始，至春秋老子、战国庄子兴，后世就变得越来越丰富，同时也越来越杂沓了。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最典型、最有特点和最有代表性的，是乾卦和坤卦。说乾卦和坤卦最典型、最有特点和最有代表性，是因为这两卦的各自六爻，爻性完全相同，乾卦六爻全刚，坤卦六爻全柔。这两卦也最受重视，被排在《周易》六十四卦的前两位，是后人下功夫最深、思想提炼最巨的两卦。

    《周易》六十四卦里，只有乾卦和坤卦有“用九”或“用六”的设置，就是表明乾卦的六个阳爻，都是老阳，坤卦的六个阴爻，都是老阴，它们都天然地包含了阴阳互转的动因和元素。这是中华先贤对乾卦或坤卦特性的根本性的总结。

    采用变爻的老阳和老阴，传达的是阴阳对立而又阴阳互转以及物极必反的观念。一阴一阳之谓道，阳到了极致，就必然要转为阴，阴到了极点，也必然要转为阳。南宋朱熹《周易本义》说：六阳皆变，刚而能柔。朱熹说的也是阴阳互转的道理。推及人事，人霉到谷底，就会反弹；但在风口上飞至极高，也肯定要降落（或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