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沉潜到海豚的生物和社会双重属性之中,深挖出海豚族群鲜为人知的行为规则、生命轨迹以及隐秘的精神世界。
■冉隆中
有“动物小说大王”之称的沈石溪,以其长篇新作《海豚之歌》,不仅满足了我们对海豚物种的巨大好奇,更给我们精心调配出关于海豚和海洋世界、生命和生态文明的精神盛宴。
故事围绕宽吻海豚家族特征相同、性格迥异的三代红背鳍的成长史展开。同为哺乳动物的海豚,其高智商与人类最接近,而宽吻海豚又是其中最通人性的精灵,因此,我们习见的海洋馆表演明星,都是由宽吻海豚充当的。故事描写的三代红背鳍,其实并非血缘意义上的祖孙三代,它们更像是一种生命的动态循环,先后生长在不同海域的三只红背鳍,因为背鳍上都顶着那朵紫红色鸡冠花状的突起,共有的体貌烙印,就有了共有的名字以及神奇的记忆。
书中第一个出场的是“半脸红背鳍”——因为她的妈妈在独自出游时遭遇过核辐射污染事故,产下的幼崽仅有半张完整的脸——这对于唯美至上的海豚而言,何其不幸!“半脸红背鳍”从七岁开始失去母亲庇护,独自打拼,经历过族群霸凌、同类欺诈、鲨鱼威逼等种种屈辱和险阻,终于收获爱情,并与“红裙子”“白褂子”为代表的人类结下不解之缘。虽然她最终跟母亲一样重蹈覆辙,悲壮地游向深海终结生命,但她坎坷曲折的一生,却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震撼和丰赡的启示。
第二只红背鳍是一个发人深省的励志故事。从遭遇族群放逐到成长为海豚豚首,生长在凤山宽吻海豚群的这只红背鳍,可谓历尽磨难九死一生。在老豚首叶闷儿的海豚队伍里,他天性活泼,很有“人缘”,也因此一度受到终日死气沉沉的老豚首的压制排挤。但他靠自己的努力也靠兄弟“葡萄痘”相助,最终“咸鱼翻身”,一举夺得豚首位置,又带领族群,开疆辟地,壮大队伍,取得令同类折服的瞩目成就。虽然他在与海豚天敌湾鳄的搏斗中,“低估了一个生命对生的贪恋和对死的畏惧”,惨遭“兄弟”暗算,但其短暂一生却是壮怀激烈,可歌可泣,让读者扼腕叹息之余,生发出更多的励志情怀。
与前两只在大海搏击的红背鳍迥异的第三个故事主角,是出生在海洋馆的小红背鳍,她天生丽质,但出生伊始就痛失母爱,好在有驯养员精心安排,小红背鳍得到首席海豚演员爱丽丝的收养,同时拥有了海豚妈妈和人类妈妈。在双重的爱的呵护下,红背鳍最终成为海洋馆锐不可当的明星演员,由此引发曾经将她视为己出的养母爱丽丝的由妒生恨,爆发激烈冲突,好在峰回路转的结局,却是她们为回归自然达成和解,上演了生死相助的感人一幕。
由上可知,《海豚之歌》描绘的海豚世界,实在是精彩奇妙,引人入胜。这既是海豚物种本身的精彩奇妙所决定的,更是作家沉潜到海豚的生物和社会双重属性之中,深挖出海豚族群鲜为人知的行为规则、生命轨迹以及整个隐秘的精神世界,从而创作出栩栩如生且直抵心灵的海豚群像。沈石溪这种贴着动物行为习惯、性格个性、心理感受和思维方式的描写,我将其称为文学方法论中一个比较特殊的类别:想象现实主义。即在注重细节真实和典型塑造的现实主义法则基础上,加大了合理想象大胆推导的演绎成分。某种程度上说,作家依托生活逻辑展开想象的翅膀,甚至成了现实描写的巨大引擎,由此产生溢出现实边界的神奇审美效应——沈石溪动物小说中,他对这种富于融通创新的法则,既是轻车熟路的,也几乎成为了他创作动物小说“到人所未到、道人所未道”的制胜秘笈。当然有时候也难免遭到某些质疑或非议:作家是人,笔下动物的心理活动和思维方式,是如何被作家十分肯定地揣测描摹出来的? 类似质疑,不由让人想起庄子与梁惠王之间那个千古之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其实文学刻画动物的意义,正在其不同于影像艺术的纯客观记录写照,而是渗透了作家强烈的主观情绪和情感,并让读者获得沉浸似的阅读体验快感——这或许也是动物小说能在竞争日趋激烈的文坛安身立命且长盛不衰的隐秘法则吧。
《海豚之歌》不仅精彩好看,而且具有美学上的多重意义:它是动物小说作家沈石溪在成功塑造了近百种形形色色的陆生动物之后,推出的第一部表现海洋世界的动物小说;它在沈氏动物小说题材和主题上的创新,自不待言;它在沈氏动物画廊中,增添了崭新的典型形象;它明暗交织的主线和副线——前者是海豚与海豚的碰撞,后者是海豚与人(以“红裙子”“白褂子”从少年到青年再延续到第二代为代表)的交集,特别耐人寻味;它充满新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沈石溪以往许多作品,称得上是沈石溪动物小说的一个异数,一个新高。
《海豚之歌》为我开启了极其丰富的审美之思,生命之思,生态之思,当然也是复杂多义的动物和人性之思。它带给我新奇和欣喜的阅读体验,有如海底探险——藏在深海人未识的斑斓世界,真是应接不暇;它引导我不断探索也不断思考——从浅思到深思,从顺思到反思,从常识之思到哲理之思。整个阅读过程,是充满童趣的惊喜发现和思考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