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程沈”指程千帆、沈祖棻两位先生,早在上世纪50年代,沈尹默便说“昔时赵李今程沈”,意即与宋代的赵明诚、李清照一样,“程沈”也是埋首书斋、扬名文坛的一对夫妇。到了今天,“程沈”并称已得到社会的公认。三年前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把二人讲解诗词的著作以“程沈说诗词”的总题予以重版,深受读者欢迎,便是一证。
“程沈”生平成就的荦荦大者是古体诗词写作与古典诗词研究,但他们对诗的爱好其实是全方位的。程先生在金陵大学读书时曾与学友创办《诗帆》半月刊,成为新诗创作的重要阵地。沈先生早年在专注填词的同时,也热衷于写作新诗。他们的新诗作品,在陆耀东编的《程千帆沈祖棻新诗集》中可窥一斑。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后来像闻一多一样“勒马回缰作旧诗”了,但我总觉得程沈的旧体诗词与他们的新诗是有共同点的,诸如对青春与生命的激情,对社会现实的关怀,乃至对新颖表达手法的追求等,都是一以贯之。当然,他们声誉最高的诗作乃是旧体诗词。沈先生的诗词名满天下,前辈学人题咏甚多,如沈尹默云:“漱玉清词万古情,新编到眼更分明。伤离念乱当时感,南渡西迁一例生。”更惬我意者则有朱光潜的两首绝句:“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身经离乱多忧患,古今一例以诗鸣。”“独爱长篇题早早,深衷浅语见童心。惟说旧瓶忌新酒,此论未公吾不凭。”程先生的诗词作品,传播不广,其实也是成就非凡。钱仲联先生序其《闲堂诗存》云:“其神思之窵远,藻采之芊绵,不懈而及于古。”程先生很少作词,但偶尔出手即不同凡响,他追怀沈祖棻的两首《鹧鸪天》与悼念王瑶的两首《浣溪沙》,情文并茂,感人至深。程沈擅长诗词创作,这是解说诗词最重要的内功。吴世昌评沈著《宋词赏析》云:“正因为沈祖棻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能深入体会古人创作的甘苦,所以她才能对诗词进行艺术分析时切中腠理。”程先生也在《闲堂自述》中说:“如果我的那些诗论还有一二可取之处,是和我会做几句诗分不开的。”他们所以能准确揭示古代诗词中蕴含的种种灵心慧性,很大程度上仰仗自身的创作经验,否则岂能进入与古人相视而笑的奇妙境界!
“程沈”的学术研究则是他们解说诗词的另一种内功。他们的学术研究并不限于诗学,尤其是程先生,在史学、校雠学等方面均成就卓著。但无论用力之勤,还是成就之高,诗学显然是“程沈”学术最显著的标志。“程沈”的诗学研究有一个鲜明的特色,便是格外重视对作品的创作过程及艺术特色进行分析。沈先生的九篇论文如《阮嗣宗咏怀诗初论》《苏轼与词乐》等均是如此,她的专著如《唐人七绝诗浅释》等则以细读作品为主要内容。程先生的诗学著作范围极广,但其精采之处也多在于此,其重要论文如《一个醒的与八个醉的》对杜甫《饮中八仙歌》的创作心态的探究,《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对二诗艺术手法优劣的分析,皆为范例。
“程沈”说诗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口头表达,主要是在大学课堂里授课。他俩曾在多所高校任教,在课堂上说诗说词,给学生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程先生在武汉大学讲课,黄瑞云回忆说:“他讲课很放得开,谈吐自如,严肃中不乏幽默。特别使学生们佩服的是,他讲一篇作品,总要连及许多诗作,他都随口而出,背诵如流。每一堂课又总会有一两个精彩的例子,引得满堂哗然。”吴志达回忆说:“千帆师讲得丰富多彩,触处生春,语言的逻辑性具有一种雄辩力量,又生动活泼,具有丰满的形象性,且有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沈先生在武大讲课,刘庆云回忆说:“沈先生讲课不以具有十足的鼓动力为特点,而是以细腻、形象见长,或者说,她不是以长江大河的汹涌澎湃激荡人的心潮,而是娓娓道来,似潺湲的涓涓细流渗入人的心田肺腑。先生既是古典诗词的研究者,又是深有造诣的诗人、词人,对于前人的作品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具有不同凡响的艺术感受力。听她讲析作品,使人如亲临其境,目睹其人,心灵亦随之融入境界,感受角色,同抒情主人公一道歌哭笑涕。”可惜当时没有音像记录的手段,年富力强的“程沈”在武大说诗的情形不复可睹,未及亲承音旨的人们只能慨叹“予生也晚”。只有程先生晚年在南京大学所讲的“历代诗选”等大课,在徐有富、张伯伟、曹虹等弟子的课堂笔记中存有记录,读者可在《程千帆古诗讲录》这本书中窥其一斑。幸亏“程沈”还有一种“形诸笔墨”的说诗方式,主要是编写选本或鉴赏读物:沈先生著有《唐人七绝诗浅释》《宋词赏析》,程先生著有《宋诗精选》(一题《读宋诗随笔》),还有一本夫妇合著的《古诗今选》。这些著作风行海内,好评如潮,以至一再重印,其中如《宋词赏析》的累计印数高达五十多万册,可见它们受读者欢迎的程度。
“程沈”成为夫妇,堪称天作之合。程先生自幼能诗,但他高中毕业后免试升入金陵大学,本想就读化学系,报到注册时因该系学费太贵而临时改读中文系。沈先生考进中央大学商学院,一年后因性情不合而申请转入中大中文系,毕业后又考进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两个偶然事件合成一个必然结果,沈祖棻这位温柔敦厚的苏州闺秀遇到了才气横溢的湖南才子程千帆,终成佳耦。“程沈”这对珠联璧合的伉俪,为他们牵绾红线的月老便是诗神。然而正如东坡诗云,“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程沈”先逢连绵的战乱,后遇不断的“运动”,终生动荡不安,甚至身家不宁。凭“程沈”之学养,又俱在大学任教,宜有后人传其家学。“程沈”为其独女取名“丽则”,本于扬雄“诗人之赋丽以则”之语,可见对其期望之殷切。可惜程丽则纵然聪慧好学,却因出身“右派”家庭而被拒于大学门外,未能接受系统的高等教育。虽然她后来写得一手好诗,七绝颇有其母风调,但在“说诗”方面未能克绍箕裘。于是,“程沈”的诗学家风,就有待于其外孙女“早早”来继承了。
“早早”学名张春晓,因早产而得此乳名。1976年,也即早早3岁的时候,沈先生写了一首长达184句的《早早诗》。舒芜称此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还说“这首长诗写的是一个‘右派家庭’的日常平凡生活,舞台中心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早早,笼罩舞台的灯光就是早早的外祖母的慈祥注视的目光”,我完全赞同这些意见。需要讨论的是全诗的末尾:“儿勿学家家,无能性复痴。词赋工何益,老大徒伤悲。汝母生九月,识字追白傅。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一旦哭穷途,回车遂改路。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但走金光道,勿攀青云梯。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家家老且病,难见儿长时。赋诗留儿箧,他年一诵之。”舒芜说:“这里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更不是被迫表态之作,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教徒式的虔诚,而且是‘鞭笞派’似地狠狠地自我否定,实实在在就是这么由衷地祝愿第二代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我认为这是评论家被诗人的反讽笔法瞒住了。东坡《洗儿戏作》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从字句到意蕴,沈诗中分明有苏诗的影子在。只要我们不对东坡诗中的牢骚、讥讽熟视无睹,也就不能对《早早诗》中的反讽视而不见。诗教传统早已沦肌浃髓的沈先生果真认为“词赋工何益”?“汝母”以下六句,难道没有流露对爱女少年失学的莫名悲愤?“岂复学章句”难道是沈先生对外孙女的真心祝愿?《早早诗》写后不足一年,沈先生溘然长逝,“难见儿长时”一句竟成诗谶。但是时代变了,早早在新时代里健康成长,并且顺利考进南京大学中文系,在“程沈”当年相逢相爱的那个美丽校园里“学章句”。为早早授课的南大教师中有多位“程门弟子”,他们把从“程沈”那里习得的学识再传授给早早。程先生对早早的学业极其关心,他虽已退休,仍亲临早早所在班级与同学们对话。早早在南大获得硕士学位后,为了让她接受更严格的文献学训练,程先生支持她考到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门下去攻博,且亲笔给复旦的傅杰教授写信转达此意。程先生的种种举动,皆是希望早早更好地继承“程沈”的诗学传统。我坚信,作为沈先生的“文章知己”和“患难夫妻”,程先生最能理解沈先生对早早的殷切期望。我也坚信,对于早早坚定地走上“学章句”的人生道路,沈先生一定会含笑于九泉。
早早果然不负众望,经过十年苦读与一番历练,她沿着当年沈先生走过的那条道路奋力前行。她热爱创作,出版小说多部。她热爱学术,在多个研究方向颇有收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亲手为沈先生编纂文集,撰写评传,努力让“程沈”诗学发扬光大。如今她又着手编写一本《唐诗宋词大师课》,要将“程沈”说诗著作的主要内容改编成一本“适合青少年及诗词入门者的读物”,以此“带领他们进入一个充满感悟和意韵的世界,在另一重维度继续实现程沈夫妇的‘保存国粹’之志”。我对此极表赞同,因为我一向认为阅读古典诗词既是青少年提升语文能力的利器,也是他们修身养性、涵养人格的不二法门。有“程沈说诗”的著作作为学术底蕴,早早的新书一定能实现其编撰目标。程先生是我亲承音旨二十余年的恩师,沈先生是我从未谋面然衷心敬爱的师母,早早则是我教过的学生。如今早早为其新著向我索序,我当然义不容辞。可惜我对“程沈”诗学的精深意蕴体会甚浅,故仅能述其始末,以塞责焉。从“程沈”到早早,是“诗教”代际传承的一个范例。指穷于薪,火种长传。春兰秋菊,无绝终古!
(本文为《唐诗宋词大师课》序,张春晓编著,万卷出版公司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