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廷华
日子真不禁过,转眼陈辽老师离开我们已是第7个年头了,他是2015年12月2日那个冬天刚开始的日子走的。多年来那个个子不高、胖墩墩、皮肤白皙、戴副深度眼镜,一口海门乡音、学者气很浓的知识分子形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每每会想起最初和他相识的情景。
1981年11月,我妻子在(江苏)省人民医院妇产科生产,刚巧陈辽的二女儿也生产,且和我妻子住同一个病房。那天陈辽和夫人来看望女儿,一进门我就认出了陈辽老师,上前和他握手,他也认出了我。此前一周,他刚给南京青春文学院的学员上过一堂课。
记得,那次陈辽老师给文学院学生上课,一点架子也没有,早早就来到会场,我作为文学院的辅导老师,被(南京)市作协副秘书长林震公临时拉去在课前休息室接待陈辽老师。这堂课是讲文学评论,陈辽老师做足了功课,不像他平时写评论文章时的那种高头讲章,甲乙丙丁,引经据典的浓浓的学院派气息,而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他语速适中,不快不慢,语调平和,在浓浓乡音中结合具体的作品来解析,结合自己多年写文学评论的实践来阐述,结合当下文学走向提出的写文学评论的几个关键要素来展开,金句频出,含义丰赡,且又契合主题,给人以启迪与联想。
谁想到在省人民医院我们又相遇了,这次的相遇我给陈辽老师留下了印象。说笑间,陈辽老师看过他的外孙女后,向我介绍他夫人(好像姓武,在南京14所工作),又到我妻子病床前望了望刚出生的我的一个“小猫儿”似的女儿。他微倾着身子感慨地笑着说,生女儿好啊。后来我无意中听他们父女谈话中得知他家里缺少红糖。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买什么都需要凭票购买,我记在了心里。第二天我将家里的几张糖票送给了陈辽的女儿。后来,我妻子出院了,我们又在住院处的走廊处相遇,陈辽老师特地向我表示感谢,并告我,他已调到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工作,邀我有空去坐坐玩玩。
陈辽老师的大名,我是在早年的《雨花》文学杂志上读他的不少评论文章而铭记于心的,且署名都是手写体。他是以文学评论而驰名江苏文坛。我们相识时他是《雨花》编辑部理论组组长,嗣后调往江苏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出任所长。他与人说话很和气。我后来陆续知道,陈辽老师是从新四军部队成长的一名作家、文学评论家。他一生著作等身,出版专著50多部,且涉猎广泛。其编撰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史稿》《江苏新文学史》《叶圣陶评传》等具有较深远的影响。
文学创作之初,我很少涉猎、翻阅文学评论方面的著作和文章,是一次拜访陈辽老师位于虎踞路的省社科院(在天津新村,省委家属宿舍旁),才认识到文学评论的重要性。
那天在他的文学所所长办公室里,陈辽老师给我泡了杯碧螺春茶,白瓷茶杯上印有“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几个字。他对我说,你今天来得巧了,我平时不坐班,有例会和其他事来一下。我们随意地闲聊着,时而他会问问我的近况,写了什么,时而话题会转到文学评论上。他对文学评论重要性的阐述让我听进去了,如平地滚过一声春雷,时逾三十多年仿佛还在我耳边轰响。他曾说,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这两样东西,是不可分割的两翼,有时候创作走到前面引导批评,有时候文学批评走在前边引导创作。多看会对你文学创作有帮助,会开阔你的视野,对创作会做深层的思考。他这话让我以后的创作都十分受用。临走时陈辽老师送了几本《江海学刊》给我,他说,这是我们院的院刊,里面也有文学方面的评论,还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以后不会常到这儿。陈辽老师很谦虚,其实他应是办离休。
这以后我逐渐注意留心文学理论方面的著作,并喜欢上了,一旦读进去了感觉不是那么枯燥,书架上也增添了不少文学评论著作。这才理解一位名人说的:理论之树是常青的。我后来也写过几篇评论文章发表在报刊上,但不是那种洋洋挥洒的学者型评论。陈辽老师看到了,他在电话里鼓励我说,作家评作家的作品,读来显得更亲切,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听着那熟悉的海门口音,心里总感激这位前辈作家的鼓励。
睽隔多年,2011年春节,好像是年初三的下午,我去给省文艺出版社一位老编辑拜年(我和他相识40多年),进屋碰到陈辽老师也在这里。主人忙向我介绍陈辽老师,我和陈辽老师握着手说,我们早认识了。他那时已有80岁高龄。我说起前不久看到您老的一本《学海弄舟》的文学评论专集。陈辽老师嗬嗬地笑着说,那是2010年江苏省社会科学院为庆祝建院30周年,院里给几位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每人出版一本个人文集,我有幸被列入其中。他很平淡地说着。一个多小时的闲聊中,我看到陈辽老师两次去卫生间,尴尬中他跟我和那位老编辑说,这几年前列腺炎越来越厉害了,没有特效药。后来陈辽老师有事先离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辽老师。
老编辑和我继续聊着,并留我便饭,席间,老编辑又谈起陈辽老师。说陈辽做人低调、谦和、正直、正派。伤痕文学破土而出时,他为其鸣锣开道;拨乱反正时,他率先著文,为高晓声、陆文夫、方之、梅如恺等“探求者”恢复名誉秉笔直书,仗义执言。在“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渊明诗句),从不随波逐流,不谄媚讨好,一生都明达透彻,在江苏文学界有口皆碑。老编辑还跟我说,陈辽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到后第一件事就是拎着两个热水瓶去打开水,这么一个有名望的文学批评家如此平易谦和,让所里的人很感动。我油然对陈辽老师学识的渊博、人品的高洁有了更多的了解。可在和陈辽老师的几次接触中,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讲起提及。
几年后,我在报上看到陈辽老师逝世的讣告,心里陡然沉重了起来。逡巡良久,无言。大约是陈辽老师逝世两年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7年秋出了一套“江苏当代文学批评家丛书”(第一辑),精选了陈瘦竹、叶子铭、曾华鹏、董健、叶橹等十位名家。其中有《陈辽文学评论选》(李静编)一本。里面的《新时期小说理论的发展》《论文艺反映论和文艺主体论的统一》《文学思潮的涨落》等篇什我均在他先前出版的《学海弄舟》中奉读过。印象中,他在阐发见解时,或举重若轻,或大含细入,总能披坚执锐又独辟蹊径,制造出一颗颗重磅炸弹,把文章做足分量,造出影响,如一颗颗美丽的石子沉在清亮见底的水中。
斯人已逝,我再也听不到陈辽老师那韵味浓郁的海门乡音,再也得不到陈辽老师亲切的教诲。但山高水长,先生风范长存。写这篇回忆文章时,我又从南图借来《陈辽文学评论选》一读。在我心中,在中国当代文坛驰骋了60多年的文学批评家陈辽老师,是永远值得尊敬和怀念的文学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