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人们写回忆录,总不免在大处著笔,谈自己的人生成就,难免添砖加瓦。写回忆录的话语选择,颇多斟酌,毕竟要给旁人看,直白处须得隐晦,曲折中尚得辩解,月旦之外,留得一点腹诽,也是此中乐趣。李慈铭写日记,生活琐细贤达交游皆成文章,当作回忆录来看又觉得虚实真假莫辨,不过信不信由人,作者自己当然以自己作先导,去引领读者。早前读《知堂回想录》尚觉不过瘾,是因为大众想知道的事情未能交待,可见读别人的回忆录,重要的意义大约还在窥探他人。这或许也是正常的事,尽管有他人即地狱之说,却也有列举他人作成功典范,这样说来,他人在旁人眼里,有许多可学习的人生经验。
近读《陶庵回想录》很让人感到兴致盎然,趣味所在诸多人事细节,虽约略几句话,作者叙述节制,却能见出性格。譬如鲁迅,林语堂的评价是“鲁迅观察的深刻非别人所能及”,林、鲁交恶亦非坊间传言起于某场饭局,而是祸起《人间世》,鲁迅有信给曹聚仁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结果“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云云,陶亢德觉得“林语堂不听忠告,回信说要老了再做。这句话本来也可能是句老实话,别无他意,但鲁迅却认为是讥讽他的暮气。”还有,1934年6月8日鲁迅写给陶亢德信“用种种笔名的投稿,倘由我再寄时,请先生看情形分用就是,稿费他是不计较的”,此话缘由,原是鲁迅代人寄稿,便有了“笔名随便用,稿费随便给”的全权委托。
借由“稿费不计较”去看郭沫若,又别一种姿态。陶为《人间世》约稿郭氏,“郭先生回信来了,他说写《浪花十日》这类游记文章,需要旅行,如能寄他一二百元钱,他有了旅费就有材料写了”,当时《人间世》的财务状况是“我们一共只有五百元资本,提出五分之一二作预支稿费,却也令人踌躇”,之前由谢冰莹来说项,言她在日本遇到郭沫若,郭经济上不很宽裕,可为《人间世》写文章,后又有姚潜修送来一稿《由日本回来了》,“但须一百元稿费。我约略估计,全文约七千字,一百元,就是要十五元一千字。这诚然有些‘狮子大开口’,但我立刻答应了,马上开出一张支票,真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稿费事涉《骆驼祥子》,陶说“在我,是有一个助成老舍专事创作的心愿的。那时他在齐鲁大学教书,有次信上谈起他想只搞创作,但是零星卖文,即使,哪怕事实上能够篇篇卖钱,也总觉得不能安心。我就向他贡献了一个意见,说假如《宇宙风》能够按月付他百元左右的稿费,是否足以作他去做一个职业作家的生活底子呢?”由是,《骆驼祥子》从《宇宙风》二十五期开始连载,每月致稿酬八十元,后由人间书屋出版。老舍之为作家及《骆驼祥子》初产,皆有陶的助力之功。
陶亢德所编杂志大约为《生活》而《论语》而《人间世》而《宇宙风》,挂名《古今》以及种种,正是上海滩现代文明西风东渐的发展历程,所办杂志都算成功,尤以人文小品随笔的文化延续,看作是旧派鸳鸯蝴蝶为新文学所替代后,另起的一种文化写作,闲说掌故,坐论前朝,读书遣怀。回想录虽为编辑与作者的细事,却是时代沧桑风云际会的名利场,苍须老帅和白袍小将各划阵地立马横刀,“《人间世》出,鲁迅似乎才真生了气,严词斥责所谓小品文,他的笔锋所指,主要为林语堂,兼及周作人。林语堂只有招架之功,还手的倒是周作人。鲁迅斥小品文为小摆设,周作人喻大品文为大型香炉烛台,唇枪舌剑,相当厉害,不过曲折隐晦,不大惹眼。”到底还是兄弟,即使短兵相接也是点到为止。不过回想录有三处所谈周氏兄弟失和一事,有不同记述:“有一次金性尧即文载道也在,问周当年你们兄弟为啥相骂,周听了面色似乎一变,回答了一句,声音低沉,我虽然听清楚,但怕记忆不实,只好从略了。”而另一处写:“有一次一位辛君(即金性尧)忽然问起鲁迅同他失和到底是什么原因时,他的面色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峻,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拿鲁迅xx了。xx这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不能胡说,总之他们失和,谁也不知其详。”再一处则是:“然而对于长兄鲁迅,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敬之词。在上海时,有一位常去访他的金君,冒冒失失地问起鲁迅究竟为什么和他失和,他突然异乎寻常地面孔一板,低声严肃地说了几个字,可惜在旁的我没有听清楚。周氏兄弟不和的原因,迄今谁也不明。”人间世正如同舞台上一本折子戏,往往总会在紧要关头,留下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