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
几年前在雅昌艺术品拍卖网看到一幅夏丏尊寄叶圣陶诗稿图片(北京华辰2009年秋季拍卖会“书巢秘藏近代名士手迹”专场拍品),因为事关夏、叶合著《文心》和两家儿女婚姻大事,再加上此拍品来自夏丏尊、叶圣陶好友王伯祥家藏,应是夏丏尊当年专门为王伯祥所书,真实性毋庸置疑,就随手保存了下来。最近读夏丏尊、叶圣陶的传记材料,找出这张图片,发现手迹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文献学意义,兹将诗稿移录如下,并试作笺释,呈现《文心》出版前后的故事。
二十八年六月四日,女儿满子与叶君小墨在四川乐山结婚。感赋四绝,呈沪上诸贺客,并寄示亲翁圣陶及新夫妇。
夏叶从来文字侣,三年僦屋隔楼居。两家儿女秾桃李,为系红丝顾与徐。文心合写费研磋,敢以雕龙拟彦和。属稿未成先戏许,愿移墨渖灌丝萝。添妆本乏珠千斛,贻子何须金满籯。却借一编谋嫁娶,两翁毕竟是书生。
此是艰贞报国时,漫矜比翼与齐眉。青庐窗外峨嵋在,雄峻能湔儿女私。
丏尊未是草
查阅相关资料,《上虞文史资料》“纪念夏丏尊专辑”和《叶圣陶集》第8卷曾收入这四首诗,前者拟题为《感赋四绝》,后者则是叶圣陶《至善满子结婚于乐山得丏翁寄诗四绝依韵和之》的附录。与手迹相比,《叶圣陶集》缺了小引,《上虞文史资料》的小引则是不完整的,缺了“呈沪上诸贺客,并寄示亲翁圣陶及新夫妇”,两本书中都没有落款。许是辗转抄录的原因,诗歌文本存在异文现象,“愿移墨渖灌丝萝”,《上虞文史资料》作“愿将墨渖溉丝萝”,《叶圣陶集》作“移将墨渖溉丝萝”。
夏丏尊的这四首绝句既写了他和叶圣陶合作撰写《文心》的往事,也写了两家儿女在此期间由熟识到订婚、结婚的故事。
“夏叶从来文字侣”,是说夏丏尊、叶圣陶在开明书店共事,一起办杂志、著书、编教科书。他们一起编《中学生》杂志,先后合著《文心》《文章讲话》《阅读与写作》等书,合编了《开明国文讲义》《国文百八课》《初中国文教本》等教科书。
“三年僦屋隔楼居”,1933年元旦,《文心》开始在《中学生》连载,这一天,夏丏尊、叶圣陶与徐调孚一起租定虹口东熙华德路汾安坊3号,1934年夏,因为开明书店搬迁后上班太远,又一起迁居狄思威路麦加里,夏家住12号,叶家住31号,直到1935年10月叶家迁回苏州,叶圣陶每月定期到沪处理《中学生》杂志及相关图书的编辑工作。两家人一直住得很近。
“两家儿女秾桃李,为系红丝顾与徐。”“两家儿女”是指叶圣陶的儿子叶至善和夏丏尊的女儿夏满子,由于是邻居,经常在一起玩,两人互相照顾,宛若一家人似的。“顾与徐”指开明同事顾均正和徐调孚。徐调孚的太太自告奋勇要和顾均正的太太一起给两个孩子作媒人。大家都觉得很合适,于是两家商定日子大宴宾客,两个孩子就订婚了。1939年5月9日叶圣陶给沪上好友通报两个孩子婚礼的准备情况时,致信徐调孚和顾均正:“两位媒翁,道远无由伸谢,只得遥请多饮几杯耳。”关于两家儿女的订婚,叶圣陶曾在《中学生》上发表《儿子的订婚》,其中有几句话说得特别好:“有‘媒妁之言’,而媒妁只不过揭开各人含意未伸的意想。也可以说是‘父母之命’,而实际上父母并没有强制他们什么。照现在两个孩子共同做一件琐事以及彼此关顾的情形看来,只要长此不变,他们就将是美满的一对。”
“文心合写费研磋,敢以雕龙拟彦和。”《文心》是用小说的体裁来写国文方方面面的知识,虽然是为中学生而写,但两位做过多年教师的作者丝毫不敢怠慢,经常在一起讨论、琢磨,可以说非常用心。叶圣陶晚年在给《夏丏尊文集》作序时这样说:“当时是预先商量好内容讲些什么,情节如何安排,然后彼此轮流执笔,每一回写几节。现在我拿出来重看,竟分不清哪几节是他写的,哪几节是我写的了。”“敢”为谦辞,意为虽然书名叫《文心》,但不敢和刘勰的《文心雕龙》相比。虽然作者很自谦,但时人对这本书评价相当高。陈望道在给这本书作序时就曾将它与《文心雕龙》相比:“哪里有的这样平易近人而又极有系统的书? 即使找出几本古人写的,例如《文心雕龙》罢,也是古人说古文的。有些我们急于要晓得的,他们都还不曾想到。就像这部《文心》里面说的文法之类,那位做《文心雕龙》的刘勰就连梦里也还未曾梦见呢。”朱自清也给予这本书非常高的评价:“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件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丏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
“属稿未成先戏许,愿移墨渖灌丝萝。”“丝萝”指菟丝、女萝,两者均为蔓生,缠绕于草木,不易分开,古诗文中常用以比喻缔结连理。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这里是说《文心》还没有完稿,两位作者就说起了做儿女亲家的事,打算用这本新书作为他们的订婚礼物。朱自清在给《文心》写序的时候说:“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丏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丏尊的令媛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罢。”
“添妆本乏珠千斛,贻子何须金满籯。却借一编谋嫁娶,两翁毕竟是书生。”《汉书·韦贤传》有“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之句,此处“贻子何须金满籯”用意相似。两位亲家都是知识分子,靠写书、编书养活一大家子,既没有也觉得没有必要结婚时给子女太多的珠宝、金钱,双方应该是商定用《文心》的版税作为两个孩子的嫁娶之用。1939年6月10日,叶至善和满子结婚之“七朝”,叶圣陶就在日记里写道:“小墨回来,余以《文心》版税与之。今后彼与满子一切添置零用均取给于此,不复由余付与矣。”1941年3月 17日夏丏尊给满子和叶至善的信中说:“满来信要我代查开明账目,今嘱开明抄上。除战后版税划到叶先生折上外,旧账‘善满居’户下存贰千四百余元。如要支些用用,最好由成都办事处划支。已托范先生关照章雪舟兄,请其照付。”照此情形,叶圣陶抗战前有一些未支的版税已经归在叶至善和夏满子的名下。几个月后,夏丏尊又写信告诉他们,满子存在父母那里的订婚镯子换成了钱,以“善满居”名义买了一千元人和药厂股票,还余有546元现金准备寄给他们零用,并表示“悔不当时多买些金子”。此时的上海物价高昂,尽管夏丏尊“薪水本来无几,凑以版税,不足则借贷支撑”(1940年11月15日致丰子恺书信),但还是设法为女儿、女婿的生活谋划。
“八一三”事变,夏丏尊的女儿满子正好在苏州叶家度假,叶圣陶全家西行逃难时把满子也带上了,“避寇七千里”,他们先后辗转武汉、重庆、乐山和成都,而夏丏尊则一直困居上海。两家人互相牵挂,时常书信通问。1939年初夏丏尊函商叶圣陶,希望为两个儿女完婚,“以了大事”,叶家经过准备,决定6月4日在乐山和上海同时举办婚礼(后来由于担心6月4日中午有空袭警报,令来客惊慌无措,叶家将婚宴提前至6月3日晚上),宴请在四川和上海的亲友。6月3日晚,叶家摆酒六席,武汉大学同事和朋友刘秉麟、朱光潜、方欣安、陈西滢、袁昌英、苏雪林、贺昌群等人都参加了,席间几位先生闹酒,叶圣陶夫妇为此各饮几十杯酒。6月4日,上海的宴席参加者有一百多人,夏丏尊因为高兴饮酒大醉,醉卧四五个小时。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说“是日为战事以来最甚之狂欢也”(叶圣陶1939年6月17日日记)。夏丏尊前两天就“作诗备手题《文心》之端,将于喜筵上分赠亲友”(王伯祥1939年6月2日日记),喜宴当天更是将这四首诗张挂于壁,后来又将这些诗寄给亲家叶圣陶,叶圣陶也欣然和作。
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回忆,满子对父亲的四绝诗和公公的和作很珍重,“找了一方宣纸,让父亲依照同样的格式,抄上他的和作;去裱褙铺叫师傅并排裱成一轴横幅,张于壁间作为新婚纪念”。两个多月后,日军出动36架飞机轰炸乐山,城区一半以上被炸,叶圣陶家所在的较场坝“逃出之人甚少,三四人相抱而烧死者比比皆是”。这一天叶圣陶在成都为四川省教育厅中学教师暑期讲习会作演讲,留在乐山的一家老小破后门死里逃生,除了几件随手带出的东西,“所有衣物器用书籍悉付一炬”。张挂于壁的夏丏尊、叶圣陶八首绝句横幅想必也化为灰烬了。
“此是艰贞报国时,漫矜比翼与齐眉。青庐窗外峨嵋在,雄峻能湔儿女私。”“青庐”指举行婚礼的地方,《孔雀东南飞》有“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之句。峨眉山就在乐山,叶至善、满子婚前曾与弟弟妹妹等人有峨眉山之游。由于战乱,女儿跟着叶家流亡至数千里外的巴山蜀水,夏丏尊勉励两个新人不要只沉浸在比翼、齐眉的家庭生活中,敌寇未灭,要以坚贞报国之志代替儿女私情。
抗战胜利后,叶圣陶归心似箭,苦于坐不上飞机、轮船和汽车,和开明同仁决定冒险买船东归,一路经过激流险滩和种种意外,叶圣陶一家和开明书店的“复员大队”终于回到上海,夏丏尊这才跟阔别八年多的女儿、女婿和亲家见面。两个半月后,夏丏尊就怀着满腔忧愤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