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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8月17日 星期三

    动人的孤独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8月17日   20 版)

        贾科梅蒂:《多面体》,1934

        蒙克:《地狱里的自画像》,1895

        弗里德里希:《海上月出》,1822

        霍珀:《宾夕法尼亚煤镇》,1947

        ■朱慕南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贾科梅蒂的《多面体》总是特别吸引我。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回头看一看这件石膏雕塑。

        巴黎贾科梅蒂基金会这样描述这件作品:“这是一个有十二个面的不规则多面体,其主题与死亡和忧郁有关。多面体的主题曾多次以绘画的形式出现在贾科梅蒂的创作中,或者作为他雕塑表的一个元素。”

        基金会记述:“当贾科梅蒂的父亲于1933年6月去世时,他感到非常沮丧,在他写给其友人的信件中,我们能够读出当时的他对未来的恐惧和焦虑。正是这种心态促使贾科梅蒂于1934年创作了作品《多面体》。”

        与《行走的人》等名作中常见的格外扭曲、瘦骨嶙峋的形象相比,这个十二面体在贾科梅蒂的作品中显得非常特别,有一种纪念碑式的面貌,或者说,这个仅有94×60×60厘米的石膏立方体像一块白色的墓碑。如同罗丹的许多雕塑一样,这白色石膏的表面布满了刀砍斧剁的创作过程留下的瘢痕,呈现一种“未完成”的姿态。人们当然可以把它视为艺术家为了其他作品做铺垫的纯粹的造型习作,没有任何除技术之外的意义,但是它所散发出的那种冷清与孤绝却总是时时刻刻摇动着我的心。就像一个历经困苦而伤痕累累的人,他的墓碑不再需要文字,这伤痕就是他的墓志铭。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介绍贾科梅蒂时说:“(在他的雕塑里)人物本体逐渐消融,进入其脆弱的核心。作品中的人物被看作是二战后人们极端孤独和荒谬的写照。”以《行走的人》为例,这模糊了身份特征的人物,在被腐蚀、被剥削之后,只剩一具朽木般的躯体。他好像从漫漫黄沙中走来,风沙侵蚀了他的外表,带走了他的血肉,他的骨骼好像拖着泥浆一般,虽然清癯,却很沉重。他似乎失去了一切,包括希望,窄小的面容变得格式化,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只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

        这种冷清与孤绝不是贾科梅蒂的专利。一些经历过困顿生活或战争创伤的艺术家都或多或少表现出这种气质,例如青年时代租不起房,只能和朋友“共享”一张单人床的毕加索在蓝色时期的种种忧郁之作,以及蒙克在不被世人接受的时代,把赤裸的自己放在熊熊烈火中灼烧的画面。这幅作于1895年的《地狱里的自画像》是何其动人——这是自小“继承”了家族遗传病,又在青年时代因表现主义风格为人诟病而备受煎熬的艺术家画出的自画像。画家身后的阴影,仿佛他所经受的沉重非议,而他在炼狱之火中以漠然而孤独的姿态矗立,一无所有、一身赤裸的样子更像是对艺术的绝对赤诚。

        要经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把自己画在烈火中烧? 可以想见彼时的蒙克正经历着何等的煎熬。精神病学家夏芬伯格质疑他的绘画是“精神变态的作品”,一些人甚至扬言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蒙克辩解道:“我并不相信我的艺术像夏芬伯格说的那样是一种病态的艺术”,并且终生执着于探索生命与死亡的永恒命题。

        再向前追溯到更加久远的浪漫主义时期,在少年时失去母亲和手足同胞,生前除了在德累斯顿知识分子群体以外并没太大影响的弗里德里希身上,也能或多或少读出这样的意味。在《高山的回忆》等画作中,观者很容易读到一种空寂与落寞,如詹姆斯·埃尔金斯在《绘画与眼泪》中所说的那样:“穿越近景中的群山和峡谷,远方是笼罩在白雪之下连绵不断的群峰,如果你希望向山顶攀登,你的视线就会开始下滑,迷失在地平线上,跌进无底的山谷之中。”曲培醇在《十九世纪欧洲艺术史》中也对这位画家有相似的描述:“《海上月出》这幅画首先打动观赏者的,是那怀旧和冥想的气氛。它描绘的是两女一男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着月亮从晚霞中升起,两艘帆船正在进入港口,船员开始下帆。他们旅程的结束,无疑会使观看者(包括画面内和画面外的)想到死亡。”

        年少时读不出这些艺术家的好处,冷清孤绝总不如花团锦簇,《雾中大海上的徘徊者》哪里比得上《煎饼磨坊的舞会》。反倒是随着年龄增长,积累了一点阅历,才能更加投入到这些绘画当中。相应地,也更加理解雨果《悲惨世界》、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毕加索《格尔尼卡》、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何以不朽。这是苦难的灵魂在悲剧中爆发的生命力量,具有一种永恒的穿透力。在籍籍无名的日子里,易卜生曾对蒙克说:“你有更多的敌人,也就会有更多的朋友。”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那些在孤独中矢志追求理想,并最终取得成功的艺术家。

        董军在《保罗·克利艺术中的美学关照》一文中说:“20世纪的西方艺术及审美植根于一种孤独、纷乱的生存境遇,现代艺术表现出的平面化、抽象化和表现性与人对世界的感受密切相关。现代艺术抽象的无机形式折射出(个体)在世界中的孤独。艺术家看世界的方式发生了转变,艺术的视觉形式呈现为一种主体心理的投射。”弗里德里希、蒙克、霍珀、罗斯科、莫兰迪、贾科梅蒂这一类人,总能窥见现代人心灵深处的这一面,人们在他们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共振。菲利普·雅各泰的《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在讨论这件事时,把莫兰迪和贾科梅蒂并列,讲到贾科梅蒂的“焦躁、狂怒与绝望的爆发”,作为与莫兰迪的安静与纯粹的对比。但除了这种强烈的爆发,贾科梅蒂也不时流露出疲惫、脆弱又易碎的情绪,就像那个什么都不想说的、空白的十二面体那样。这些情绪都能在现代人的心灵中找到对应。

        当然,孤独不止一面。最有力量的孤独,大概莫过于霍珀的《宾夕法尼亚煤镇》。

        马克·斯特兰德在《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中,写这幅画中这个男人独自经受的“恩典时刻”,像极了“天使报喜”的寓意。虽然这幅画里里外外没有出现任何圣母和宣告她受孕的天使的形象,但它同样呈现出一个人、一道从远处投射而来的强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目睹物,这是旁人绝无可能知晓的时刻。这个时刻对画中人来说,可能是欣喜,可能是启示,不足为外人道,此时此刻他大概充分享受着这种孤独。

        我想一个人的一生中,大概会有不少这样的时刻——无论快乐或苦悲,都只能一个人经受的时刻。如何理性面对这些必然的时刻,并且在这样的时刻里找到最终的平和,是很多人要用一生求解的难题。

        于是想到菲利普·雅各泰在《莫兰迪画作诗思录》中所说:“在认识莫兰迪或今日想要描绘他的人笔下,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僧侣’这个词。他一生如僧侣,在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时代里做到永恒专注。”“莫兰迪的艺术越是走向洗练与专注,他静物画中的物便越发呈现出纪念碑式的造型与庄严,在灰烬、尘埃与尘沙的背景中。它们寒俭而又尊贵,仿佛史前立石;轮廓微微颤抖着,却又从不曾在漫漶中失却自我。”

        洗练与专注的庄严,从未失却自我的纪念碑——我想,这就是上面那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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