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及得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正读初中，在故乡海兰江边，洗完一堆衣物躺在青草地上，仰望天空那么深，那么蓝，有“窝勒”（云雀）的叫声传来，一声声，清脆，嘹亮，你却永远看不见小鸟的身影，太神秘了。

    就豁然想起一首长诗的开头：“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诗人从云雀的歌声引发的关于人世之痛苦与欢乐的哲理性抒情，使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愉悦，那是少年的心与天空，与鸟鸣，与诗合而为一的感觉。这首诗，就是被鲁迅称为“摩罗诗人”雪莱写的《致云雀》。从少年到青壮年到如今步入老年，这篇19世纪欧洲文学主潮中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经典，我一直爱不释手。

    那是瑰丽而空灵的浪漫主义唯美诗章。首先让你惊叹不已的，是诗人对云雀歌声的描绘。犹如银瀑泻空，那一口气挥洒而出的华彩诗段，让你目不暇接,心潮起伏：“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什么和你最相像？ 从彩虹落下的滴雨，那雨滴固然明亮，但怎及得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好像是一位诗人，在月光下昂首而歌，那歌声使人世由冷漠而至感动？ /好像一位名门少女在高楼独坐，为了抒发缠绵的心情，便在幽寂的一刻，以甜蜜的乐音充满了她的绣阁？ /好像是一只初绽的玫瑰，幽闭在自己的绿叶里，使偷偷袭来的风儿在花香里昏迷？ ……”这样繁复的排比式抒情和绮丽的比拟，表明诗人已经沉迷在云雀欢乐的歌声中，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然而，这一切想像，虽然也都美不胜收，却怎能比得上云雀天籁般的歌声？ 在一次又一次叩问之后，诗人似乎恍然领悟，遂面对云雀，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苦闷的阴影从不曾挨近你的眼前/你在爱，但不知爱情能毁于饱满。”接下去，抒情放缓了节奏，进入了沉思的慢板。诗人把人类与云雀比照,思考分析：“我们总是前瞻后顾，对不在的事物憧憬/我们最真心的笑，也交织着某种痛苦。”这样的揭示多么深刻。

    法国著名作家、历史学家米什莱文集中，有一篇叫《云雀》的精彩短文，我发现把它和雪莱的诗《致云雀》并读，十分有趣。米什莱说：这种鸟，弱小无助，生在平原草丛里，它天性乐观，一年中有半年在恋爱，活泼好动，天一亮，就从大地冲上天空，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遭遇天敌，它都始终如一，自由、勇敢、自信、坚定、乐观。诗人在篇末表述了自己对云雀的衷心倾慕：只要学得你的一半快乐/我就会为人间留下美妙的歌！

    作为英国浪漫派三大诗人之一，《致云雀》的歌声早就传遍了全世界。在我国，从郭沫若近百年前的五言体优美译作，到近现代诗人查良铮（穆旦）和江枫的精美译作，《致云雀》，感动了我们历经百年忧患的几代人啊！ 我最喜读的还是查氏（穆旦）的译品，鲜丽浓艳的辞彩，一波三折的咏叹，总是让你心驰神往，梦幻般的诗境里，托举起生命的向上与超越。

    当然，雪莱的代表性诗作不仅仅是《致云雀》，更不仅仅是花前月下、思心徘徊的《印度小夜曲》等等，我们不能不谈的是他浪漫主义诗歌的巅峰之作，排山倒海的抒情瑰宝《西风颂》。诗人、著名翻译家查良铮评阅：“雪莱一直被公认是英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之一。《西风颂》可以说是这类诗歌的登峰造极之作，它将永远是世界诗歌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在这首诗里，诗人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象征革命的西风，准确而有力地描绘了一系列自然现象树叶、流云、海洋等在西风影响下发生的巨大变化，因为那是西风这个“破坏者兼保护者”浩荡的宇宙精神的体现——陈旧的事物必然让位于新生事物。所以，在《西风颂》的结尾，诗人留下了伟大的革命性预言：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 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啊，春日怎能遥远？

    天才大诗人雪莱，两次逃亡瑞士，最后被迫去国离乡，1818年3月全家移居意大利。还不到30岁，1822年7月在意大利遭遇海难死去，至今逝世也已经二百年了。雪莱是不朽的，他的墓碑上刻着一行拉丁铭文：“众心之心。”它告诉人们：这里埋葬着一颗人类的纯净之心。小泉八云，这位日本籍的英国作家，真可以说是雪莱的知音。他在著名的《雪莱传》中说：雪莱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但又是高尚的大傻瓜，到死，心灵上也还是个孩子。是的，雪莱自身就是一只云雀，永远在蓝天上边唱边飞、边飞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