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回顾起来,“元宇宙”应该是2021、2022的年度关键词。虽然其生命力几何,最终要看能否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自2021年秋天扎克伯格将Facebook(脸书)的母公司更名为Meta之后,元宇宙(Mataverse)的热度就溢出科技和社交媒体圈层,逐渐成为了一个公共概念。资本巨头纷纷入场、游戏企业蓄势待发、社交媒介掀起新的讨论热潮。虽然至今尚无人能示范性地给予它以明确的定义,但其指向已经有了一个大体轮廓:一个有系统商业和社会规则的沉浸式虚拟空间,平行于物理空间,每个人都可以以一种赛博人的方式在那里进行新的生存,甚至构筑属于自己的“文明”。
不是科幻小说,也非一个数字乌托邦,而是正在降临的生活。想想看,刚刚更名的脸书用户是地球上近一半的人口,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伟大的帝国;微信月活突破十亿,将地理上的庞大疆域浓缩进了一个线上社群,媒介早已有了创造一个独立空间的潜力。现在它又有了更大的“雄心”,用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方式,把人们关于元宇宙的复杂讨论化约一下,不就是这个结论么——
“媒介要创造宇宙!”
而人们目前兴奋与茫然交错的心境,就如同他在新世纪初最后的哲学作品之一《冷记忆4》所描绘的一样:
“这只是个开头。我们是土著人,是虚拟时代的类人猿——在宇宙历史中刚刚处于火的发明和直立行走阶段。从逻辑上讲,我们还有待于被一种更强大的统治力量开发和殖民。”
像箴言也罢、像谶纬也好,鲍德里亚晚期的著作就是如此——不再进行传统的概念考证和哲学论证,而是以散文、游记、评论的方式进行一种反本质、反建构的写作。然而,这反而使他的媒介批判有了一种先知般的预言感。正如刘文嘉这本前沿研究新著《拟真化生存》所言,当人类整体性地进入线上化生存,同时这种生存方式还未经过充分的哲学反思,我们确实应该关注鲍德里亚所选取的媒介“支点”,看看他在撬动什么?
一方面,他可能想用媒介来撬动我们对本体论的理解。
本体论作为哲学思考的第一追问,它探求的是一切实在的最终本性,即寻找“存在”本身,致力于建构一般存在与世界本质的形而上学。柏拉图所追问的万事万物背后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心心念念的最高“实体”,都是经典的本体论建构。古希腊经典的本体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实体是先验的,是已成之物、命定之物,因此是时间之外、逻辑在先的。
上述本体论的建构方式在现代遭遇了反思与颠覆。海德格尔领衔的存在主义,将“存在”(Sein)还原到“时间”(Zeit)当中;现象学将“现象”(而不是古希腊的本质或实体)作为理性唯一的对象,最终将“时间性”(Zeitlichkait)引入空间当中。“存在”由历史之外的既定之物,变为了在历史延展性中的生成状态,这有着非常关键的意义。通俗地说,因为这种转变,我们才有底气在今天的教科书中提出,我们所持的是辩证的、实践的、发展的观点,反对形而上学(古典本体论)静止的、二元对立的观点。这个眼光,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现代哲学所赋予的。
然而,晚近以来,鲍德里亚以“拟真”(simulation)为关键词的媒介理论,恰恰提出了一种取消上述时间性的、新的形而上学。“拟真”是一种符号模型先于真实的状态,用以形容当下成熟的资本社会中由吞噬一切的符号组成的媒介之网,代表了一种资本社会的新的总体性。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异性关系是第一位的,它们本身完整自足,不再表征某种实体或本质。
如果这里需要借助例子理解,则可以想想元宇宙:在这种沉浸式的媒介生存中,借由符号的重新编码,一切历史都可以再造、一切历史事件都可以从线性排列变为扁平铺开,金字塔和迪士尼可以同时出现,上帝与口红可以处于相同符号等级(刘文嘉此书中有很多鲜活的、当下的例子,见“第五章”)。也就是说,在拟真当中,既没有了古典本体论中万事万物背后的本质、实体,也取消了近代本体论的时间性,那么,“存在”到底是什么,又何以名状?
笔者觉得鲍德里亚难以明确回答,所以真实消失才最终成为其媒介批判的落脚点。这是一种对新资本控制方式的深入反省,也是对作为第一哲学的本体论的Call back。或者说,可能只有上升到本体论的层次,我们才能体会到媒介生存的深层痛感。
另一方面,他想用媒介来撬动对主体性的认识。
主客二分是现代人的基本视角,是一种日用而不觉的思维模式,这个模式到底从哪里来的? 其实就是来自笛卡尔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它确定了一件事:主体性取决于自我意识的确定性。能动的、理性的自我成为了现代哲学的内核,客体则成为这种意识建构的对象。理性的张扬、能动性的强调、现代人思维方式的形成,某种意义上都从这里肇始。
笛卡尔所释放出的主体性幽灵,越到晚近越引发哲学的纠结。结构主义语言学在20世纪初的兴起,产生了将主体从“结构”当中驱逐出去的势能;马克思主义的学术后裔在法国产生了结构主义和人本主义两派,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争论,焦点就在于是人的革命力量在推动历史,还是诸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结构关系在推动历史。在取消主体还是挽救主体、张扬人的理性意志还是遵循“科学”(结构)的纠结中,鲍德里亚开启了自己完全独特的“解决”之道。
如本书中所言,鲍德里亚的方
式可以喻称为“以退出游戏的方式参与游戏”。即是说——既然主体性已经不能挽救,那就干脆站在客体的立场上,将资本逻辑推演到极致,看看能发生什么——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谓的“致命的策略”。这个策略一旦建立,所有的问题都因为其破坏性迎刃而解,主体性哲学的问题被取消,本质与意义的阐释成为了虚无,符号的无限繁衍和超速增殖形成了一种吞噬一切的表面性。鲍德里亚站在意义和本质的反面,把全部理论身家押注在了表面游戏上。
这个策略最终最大化的展现在以“拟真”为关键词的媒介批判中。资本形成了消融主客的、流动着不断自我增殖的符号的扁平之网,最好的表征就是媒介。媒介成为了资本的新架构方式,现代人被压平到智能终端的屏幕当中,已无法将“本质”从媒介中剥离出来,也无法将理性、意志与媒介的统计和模拟分离开来,当然也就无法在这个平面之外去寻求革命性和批判性,唯有和拟真世界一起内爆。刘文嘉认为,鲍德里亚以退为进,以一种彻底反主体性的态度,为挽救主体性发出激烈的警告。
挽救主体性,在现实语境中,意味着始终对当下的媒介生存保持一种批判能力,保持对资本秩序的异质性。于2007年去世的鲍德里亚没有深入地经历社交媒体革命,但却以一种先知般的视野,描绘了这种完全沉浸式的符号世界,以及在此世界中,时间性与否定性的消失。在元宇宙迎面向人类走来的时候,他留下的哲学问题也横亘在我们面前:这种趋势,到底是值得追求的,还是不可抗拒的? 如果是后者,又该如何建立批判性维度? 这正是刘文嘉此书最后的现实落脚点。
对本体论和主体性问题的讨论虽然是《拟真化生存》一书的理论基石,但作者却并没有让此书囿于一种晦涩的哲学表达,恰恰相反,它的写法忠实于鲍德里亚所隶属的那个批判理论传统:朝向问题介入现实,保持哲学对前沿性问题的追踪,同时也保持向大众读者敞开的哲学入口。
苏格拉底讲“未经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反思中前行,这也许是人的宿命。作为哲学博士和亲手架构过移动端平台的资深媒体人,我感到本书作者可能是比较适合讨论媒介权力和主体命运这一时代课题的人。
(作者系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