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坦的“宇称”和“八卦”

    20世纪50-60年代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群英荟萃，众星云集，杨振宁、李政道这两位来自中国的理论物理学家就在其中。杨、李二人的同事中间，有一位哈佛毕业的博士后伯恩斯坦（Jeremy Bernstein），他的物理学功底在诸多天才中间不算突出，可是喜欢舞文弄墨，后来成为一些著名杂志的科学专栏作者。此公又喜欢八卦，那篇惹事的《宇称问题》，就是他发表在1962年5月12日出版的《纽约客》上的。标题中的“宇称”（Parity），既代表物理学中空间反演的对称性，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平等”的意思。

    这里无意追索该文引起两个朋友失和的曲直是非，恰恰相反——笔者在伯氏八卦中读到的是青春、友谊、欢乐和激情。

    根据伯恩斯坦的叙述，李政道曾对他讲：“神奇的预言有时候会让你不得不改变思维方向。”1959年11月26日正逢美国感恩节，又逢李政道刚过完33岁生日，李、杨两个家庭团聚时，一对新科诺奖朋友玩起了易经占卜的游戏。他们用硬币投掷统计正反面的方法代替揲蓍草，求问的是基本粒子物理在今后20年内是否会有突破性进展，得到的卦象是第五十三卦“渐”。

    接着伯恩斯坦卖弄了一番不知从哪里趸来的《周易》知识，称其“是中国上古智慧的结晶，古代哲人据此从日常事物和生活经验论述人生哲理，与西方《圣经》相似”。“渐”卦又称“风山渐”，属于非常吉利的上上卦；至于卦象的意义，按照《李政道评传》作者的转述：“下艮上巽相叠。艮为山，巽为木，山上有木逐渐成长，山也随着增高，表现逐渐进步的过程。渐卦的主卦辞是：‘渐，女归吉，利贞。’用现代的话来说是：‘女子出嫁是吉利，利于坚持下去。’……伯恩斯坦文中说，正是由于这一卦，李政道得以从统计力学中解脱，全力以赴重新聚焦基本粒子理论。”（赵天池《天语物道：李政道评传》，北京：中国计划出版社，2017年）

    最后这句话不知根据何在？ 笔者仔细检阅了伯恩斯坦的文章，似乎没见到类似说法，估计是《评传》作者记错了或有意借题发挥。伯恩斯坦看来也不懂《周易》经文的结构，他很可能参阅了某个英译本，内中把“渐”译成“发展”（development），又抄录了部分象辞与全部爻辞的译文，最终加上自己的选择性解说。如“山上有棵树”“野雁逐渐靠近高原”“野雁逐渐接近云层”“野雁逐渐飞向顶端”等等，显示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且都是吉兆。（按《周易》“渐”卦的卦辞和爻辞是：“渐：女归吉，利贞。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六二，鸿渐于磐，饮食衎衎，吉。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六四，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李、杨是否真的打卦问前程，当事人不说我们已难考证，猜想伯恩斯坦凭空杜撰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从李先生那里听说过事情梗概；而后者是作为一个轻松谈资抛出来的，未必当真。不过从中倒是透露出李、杨二人当年的友谊与情趣，以及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悉。其实伯氏要用这段故事做哏，只需引用“渐”卦的篆辞就可以了，其文为：“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进得位，往有功也。进以正，可以正邦也。其位，刚得中也。止而巽，动不穷也。”

    无论如何，粒子物理在1957年后的发展的确如山高木长、持续前进。赵天池写道：

    近代基本粒子物理的突破点是1957年宇称不守恒的发现。从这个起点算起，基本粒子物理理论一步一步走来，花了几十年时间，最终形成了现今被称为“基本粒子标准模型”的一个相当完善的体系。粗略地数起来，攀登上这一人类文明顶峰的重要里程碑有：

    1957年：宇称、电荷共轭、时间反演不守恒发现

    1958年：弱相互作用V-A理论创建

    1959-1961年：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统一模型建立

    1961年：介子8重态、重子10重态发现

    1961年：强相互作用SU(3)规范对称性创建

    1961-1979年：强相互作用量子色动力学QCD建立

    1964年：希格斯（Higgs）机制和希格斯粒子提出

    1963-1967年：基于SU(2) ×U(1)的弱电统一规范场论成型

    1964年：夸 克 - 胶 子（quark-gluon）模型提出

    1973年：量子色动力学和渐近自由理论发明

    1974-1977年：陶 轻子 τ（τ-lepton）实验发现

    1975年：粲夸克c（charm quark）实验发现

    1977年：底夸克b（bottom quark）实验发现

    1979年：胶子实验发现

    1983年：弱相互作用中间玻色子W±、Z0实验发现

    1995年：顶夸克t（top quark）实验发现

    2012年：希格斯粒子H（Higgs）实验发现

    伯恩斯坦又讲了另一个八卦故事：那是1961年6月21日，打卦的人是生于荷兰的犹太裔理论物理学家派斯（Abraham Pais），他也是杨、李二人的朋友与普林斯顿高研院的同事。派斯求问的是：是否存在一个有关强相互作用、电磁作用与弱相互作用的统一理论？

    卜得的结果是第五卦“需”，伯恩斯坦引用的译名是“等待”（wait⁃ing）。此卦下乾代表天，上坎代表云，卦象是“云升上天，君子吃喝”；而“如果你真诚，就将获得光和成功，毅力带来好运，可以涉过大水”。这里显然是“需”卦的象辞与卦辞（按《周易》“需”卦的象辞是“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卦辞是“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伯氏所引译文大体不错。

    不同于对杨、李所占之“渐”卦的解释，伯恩斯坦下面没有引用爻辞，而是用了一段不知何人写的注（疏）作为本次占卜的结论：“当云升腾至天际，就是将要下雨的征兆。此时除了等待下雨外没有任何事情要做。生活中也是同样道理，起作用的是命运。在时机成熟之前我们不要操心和企图通过干预事物来谋求型塑未来。我们需要带着愉悦和欢乐、安静地用饮食来强化自己的身体与心灵。”文章最后，伯恩斯坦写道：“李和杨正满怀愉悦和欢乐地等待着、工作着。”

    高等研究院当年的掌门人奥本海默（Julius Oppenheimer）说过：他最喜欢看到的景象，就是杨振宁、李政道这两个年轻的中国人一起走在普林斯顿的草地上。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也都乐于回看这幅温馨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