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保罗曾经主张:“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条训诫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不证自明的道德规范。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将其奉为圭臬。如果我们是穷人,我们会秉守穷且益坚勤劳致富的格言;如果我们是富人,我们就会相信时间就是金钱。但穷人因为勤奋工作越来越穷,富人因为鼓吹勤奋越来越富。几千年了一直如此。直到有一天,有人站出来说:懒惰有理,拒绝工作! 事情一下子就开始严重起来了,因为有人竟敢违抗勤劳的古老律令。
徐志伟和王行坤主编的《“后工作”理论》汇集的正是这样的声音。这本书汇集了一些最卓越的头脑的劳动哲学,包括社会主义运动的弄潮儿拉法格、莫里斯,哲学家罗素,经济史家波兰尼,人类学家萨林斯和格雷伯,资深新左派弗洛姆、奈格里、高兹等。凭借这些声音的担保,我们不应该再把“拒绝工作”当成一种修辞或玩笑。
拒绝工作的“后工作”
《“后工作”理论》是一个五部曲。王行坤撰写的导言勾勒了左翼思想中的劳动概念的历史源流。大致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左翼劳动观:一是把劳动视为纯粹工具性、压抑性的必要性活动;二是把劳动视为一种可以在替代社会语境下转变为游戏的活动。两种观点都可以部分地在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中找到根源,因此作者尤为详尽地阐述了马克思对劳动的复杂理解。作者认为,工作本身的性质依赖于它所处的社会语境,现时代的劳动确实是压抑性的,因此拒绝(雇佣)劳动的口号是合理的;但是通过创造出相应的社会条件,劳动也将会变成一种自我满足和获得尊重的活动,因此更合理的道路是重塑我们的工作。按照导言的指引,本书所谓后工作理论,大体是对资本社会的工作伦理的批判。
该书第一辑“懒惰权与反工作伦理”中的四篇文章来自拉法格、莫里斯、罗素和鲍勃·布莱克,他们拒绝了几千年来支配我们的工作伦理:你应该把劳动作为一种恩典,把勤劳作为一种美德。他们以宣言的文体,共同宣告了一种相反的态度:懒惰、闲散、嬉戏和享受。拉法格以一种并非完全戏谑的语调写道:一切灾难都出自对劳动的酷爱,而懒惰则是艺术和德行之母。布莱克几乎完全戏仿了拉法格的文章,他直截了当地说:“没人应当工作。”与之相比,罗素显得过于节制,他仅仅期待把工作时间压缩到4小时。值得一提的是莫里斯的文章,他没有简单拒绝劳动,而是区分了有效的工作和无效的劳碌,前者有益,带来生活的福祉,带来对休息、产品和工作中的快乐的期望;后者有害,除了带来劳碌和痛苦,没有任何价值。
第二辑“劳动与闲暇:来自人类学的启示”分别来自波兰尼、萨林斯、苏兹曼和格雷伯,他们为第一辑中的宣言补充了人类学的证据。长久以来,我们秉持着一种似乎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社会科学信条:资源永远是稀缺的,人永远是自利的,劳动就是为了获利,勤劳最是合理。然而,波兰尼、萨林斯和苏兹曼的人类学研究表明,并不存在什么固定不变的人性,人类也并不总是把获利作为劳动的目的,很多原始社会的人,一直生活在一个丰裕的社会中,并不会感到物质的匮乏。他们从事劳动不是为了报酬,而是为了互惠、竞争、承认和享受。这些事实让当下的过度劳动显得尤为荒诞。对此,格雷伯提出了一种解释,现在很多工作无非是一些狗屁工作,并不能为社会创造任何价值。
本书的第三辑“拒绝工作:意大利自主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收录了特龙蒂和奈格里的两篇重要文献,以及威克斯的二手研究。自主主义以“拒绝工作”作为其革命策略,但这并非是要拒绝一切有意义和有创造性的工作,而是要拒绝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雇佣劳动。劳动不仅仅是一种价值创造的手段,而更主要地是一种统治和支配的手段。正是通过对劳动组织的不断协调和发展,工厂政体从工厂延伸到了社会,成为一种中心统治形式。因此,拒绝工作是对资本主义的总体性的拒绝,同时也是工人自我价值增殖、释放自我创造力的一个契机。
然而,拒绝工作的策略无疑会带来这样的担忧:如果没有工作,生活何以为继? 本书第四辑“基本收入与后工作的未来”可以视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这部分收录了弗洛姆、阿罗诺维茨、哈特、高兹和利文斯顿的作品。这五篇文章都围绕着基本收入这个中心主题展开。随着技术的发展,更多的问题已经不是资源稀缺问题而是收入分配问题,目前创造的财富已经足以让我们缩减现有的劳动时间。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展望一个没有工作或很少工作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分配一个基本收入,以让我们免除物质的匮乏,最终,工作将不是为了获得报酬,而是为了获得享受和尊重。
无法工作的“后工作”
本书收录的译文大多在资本主义语境下来讨论拒绝工作的必要性,但在自动化技术加速发展的语境下,我们面临的境况,也许不再是拒绝工作,而是无法工作。机器也许将取代人类成为劳动过程的主角,人类的工作即便不是完全成为历史,也将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不工作将从一种主动选择的抵抗策略,变成了一种不得不被动接受的结局。即便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人类工作无非是杞人忧天,它仍然将会取代大量的人类工作岗位,我们有必要将另一种意义的“后工作”提上议程。
如果说第一种意义的“后工作”主要是对工作伦理的批判,那么第二种意义的“后工作”则意味着工作的被动终结。在当今和未来的技术语境下,如何思考工作本身? 我很赞同导言作者王行坤的观点,自动化技术是有限度的,人类的工作无法被取消,技术总是会创造出新的工作。因此,工作无法终结,而是将被重构。但是,仍然有大量的后工作问题亟待探讨。比如,即便工作仍然存在,但工作岗位的缩减似乎是可预见的,如何防止大量失业人口沦为无用的人? 如何设计后工作社会的正义原则,确保其正义底线? 如何在工作终结之后,过上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本书所收录的“拒绝工作”的文献,显然都难以回应这些后工作问题。虽然本书中关于基本收入的文献,可以回答后工作社会的分配正义问题,但关乎人生和道德的问题呢? 当我们取消了一切艰苦的、有挑战性的劳动之后,一切都变成平滑的、无风险的游戏,我们的心智是否将变得平庸和无趣? 虽然书中有些地方也在强调,游戏也可以是严肃的、竞争性的,但这仍然需要我们回答,在后工作社会中,通过什么样的社会机制来吸引我们从事这种有挑战力的游戏,防止我们滑落到追求即时反馈的享乐之中。如果说美德的养成过程就是战胜人性中的自然倾向,那么防止我们在后工作社会中坠入及时行乐的自然倾向中,同样也是构建一个有意义的、有德性的社会的必要步骤。
可惜的是,本书收录了大量资本语境下“拒绝工作”的后工作理论,却没有收录技术语境下的“无法工作”的后工作理论。这无疑给“拒绝工作”的编者增加了“继续工作”的要求:再编一部《“后工作”理论》(第二卷)。然而,瑕不掩瑜,总体而言,本书译文流畅,译校俱佳,颇值一读。编者的态度尤其难能可贵。本书编者都是勤劳的人,为了“拒绝工作”,他们努力工作,方才有了本书的面世。在古典的意义上,他们是个有工作德性的人;在现代的意义上,他们是批判工作的人。这让他们“拒绝工作”的号召,有了古典与现代的双重力量。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人文和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