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教授在2022年6月8日去世。去世之后,哲学界的巨大反响已经说明,其哲学成就和人格品质都可说是当代学人中的翘楚。
我很庆幸作为编辑,出版了他最后一本著作《中西印哲学导论》,而且能赶在他去世前送到他面前。这是我给他出的第四本书,但这一本意义不同,可以说是他的“天鹅绝唱”,其雄心和诉求,书名就已显露无遗。
这是学与思结合的典范之作。孔子关于学思关系的名言,要践行是非常难的。要么学力不足,要么思力不逮。这本书积其毕生之功力,体现出的学识之博,哲思之深,是当代学人中的凤毛麟角。中西印三大文明,犹如三片汪洋大海,治学者要想专治一方,已然吃力,要三面出击,那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任务。就哲学界而言,百年来也只有梁漱溟先生有专著问世。祥龙先生继此绝学,且别开生面,足以面对现代以来所有顶尖华人哲学家而无愧。
此言所系我所出,但却并非谀词。哲学就其思考方式而言是哲思,但放眼当今哲学界,甚或上溯百年,能真正进入哲思之境,而非挣扎于哲学史或思想史荆棘中的人,是极少的。祥龙先生最为学界称道的就是他把握住了中国哲学对“时机”和“变易”的深刻理解,这也是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最大的差异。能对这个特质做出完整、贯通且深入到生命体验的哲学分析,是极其震撼的,不论中西哲学圈的人,不论赞成还是批评,都承认,这是当代哲学的重大推进和收获。
这是多文明深层对话和交融的典范。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在学界几乎尽人皆知,以今天国际时势来看,似乎亨氏所言愈真。但人类不是命定之物,未来如何,还在于今日之选择。那些希望未来文明和睦而非冲突的人应该做些什么? 当然是要为文明的对话和融合提出方案。其中哲学方面的对话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以我观之,祥龙先生的这本导论,是目前最为圆融彻底的一次尝试。在他这里,西学不再是生硬嫁接到中学之上,而是一种从生命根底初,从一切生成的最源头处的交融。祥龙先生运用现象学对《诗经》《史记》《尚书》以及先秦经典的阐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而他对孝-慈结构的哲学分析,更是传统哲学进行现代化转化的杰作,绝对可以惠泽未来的学者。
这是将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具体呈现。法国哲学家哈多有本名作《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重申了古希腊时期,哲学不仅仅是学术生产,更是一种生活方式,那是更为“完整”的哲学。其实中国古代更是如此,所谓立言立功立德,德是最终指圭。祥龙先生是少有的学者圈里心无旁骛,五十多年持续专精思考,且以思考为乐的人。不如此,他就不可能走到如此渊深之处。他曾经在二十年前自由主义鼎盛时大倡重振儒学,还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一时被很多同行奚落戏谑。但他并不退缩,反而更加精进,所以在这本导论中,其圆融精湛远胜于二十年前。
记得在鸣鹤园湖畔最后一次见祥龙先生,惊诧于他正关注量子力学方面的研究。真正的哲人,思想的潮头永远不会止息,即便死亡也不能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