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阿瑟·汤姆森
(汤姆森爵士是苏格兰博物学家,爱丁堡皇家学会院士,在阿伯丁大学担任钦定博物学教授长达31年,亦曾获授爱丁堡大学、麦吉尔大学和加州大学荣誉博士,一生著作等身,桃李天下。《自然》杂志认为他是同代人中最重要的博物史作者。周作人非常喜欢他,还亲笔译过半篇汤著《蚂蚁的客》。废名也曾在《阿赖耶识论》一书里提到“英国汤姆生一篇谈虫声的文章,甚觉有趣”;又说“只喜欢汤姆生的文章美丽”。本期续完汤姆森的这篇《乡村之声》。)
(接上期)在八月的暮色里,我们来到一个美丽的湖泊,它隐藏在欧洲赤松和云杉林中。放眼望去,只看到两只鸟儿,那是一对小辟鳥虒鳥,每隔一两分钟便潜入水下,不时发出可能最轻柔的叫声:喂—喂,如果不是这里的寂静几乎未受干扰,你是听不到它们的叫声的。不时有一条银色的鳟鱼高高跃起,恍然亚瑟王的神剑;但也只有这些了——直到一只斑鸠突然发声,咕噜咕噜,低沉,浑厚,神奇地带来抚慰与温和。(千万不要让农事干扰这样的时刻。)不远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在放火烧一座巨大的蚁冢,冢顶熊熊,内里暗红。受害者纵然数以万计,可是从火海当中,从燃烧的城池惊惶外逃的混乱中,却没有传出一丝的声音。寂静并非因为我国动物稀少——绝大多数的“隐居”习性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误的印象——只是相对而言,很少有动物急促地借物发声,啄木鸟的槌声或沙锥的鼓声就是这么来的;我们大多数动物的声音都很轻,或者说比较寡言。
人在视觉锐度上差异很大,同样,有些人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很多声音。例如,一位耳力好的通信者告诉我,他听得到蝙蝠翅膀的扇动、昆虫下颚的闭合、毛虫的咀嚼和蚯蚓的急行。
苏格兰北部的仲夏时节,几乎从无黑暗——有时可以保证午夜读书,至少云雀不叫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现在白昼迅速缩短,寂静的时间想必更长,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却能听到黑暗里的居民在狩猎。比如刺猬,就在一片静谧中犀利地叫着,用的是一种介于猪哼哼和尖叫之间的特殊声音。即使在阿伯丁郡,有时也能听到欧夜鹰的呼呼声,合着它翅膀响亮的拍击,因为它在夜间捕食昆虫,或可听到雄鸟立坐枝头时的颤鸣。仓鸮的尖叫,灰林鸮的笃喂—笃呼,都是夜晚熟悉的声响,有人还能听到蝙蝠的声音。公鸡打完鸣不久,某些红嘴鸥颇为惊心、粗嘎的吼叫就会把人惊醒,它们是来打探母鸡吃食的地方留没留下什么残羹冷炙的,此后很快就有更为欢快的寒鸦。接着,在相邻的高沼地,雄松鸡迎来了曙光;雨燕随后开始互相追逐——它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它们半是欢欣、半是谵妄的叫声,无论天气好坏,都是我们在夜晚听到的最后一种声音。
独特的地方自有独特的声音,我们满怀期待,要耳听为实。高沼地要是没有杓鹬忧郁的叫声,在筑巢时节起伏飘荡,泛起美妙的涟漪,那就算不得完整的高沼地了;在河床,我们等着蛎鹬吹响警哨:毱—呀,毱—呀;在河口,我们享受着红脚鹬的警告信号,叫声里还伴随着悦耳的颤音,那是雄鸟在春天提高了鸣叫的力量;在清水墙边的荆豆丛中,黑喉石即鳥似乎一起敲击着石头;凤头麦鸡在农田里哀怨地叫着;我们抄近路穿过欧石南的“保护区”时,一只又一只松鸡用愚蠢至极的癔病性狂笑,咕咕咕地宣告着我们的擅自闯入;但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古榆树上鸽子的闷叫”。
只有在心理学手册中,我们才能找到纯粹的感觉和经过分类的知觉,因为围绕着所有我们珍视的乡村之声,已经汇聚了种种的记忆、联想、观念,我们听到的已不只是耳朵听到的了。想象力可以捕捉到一些奇妙的“无线”信息。我们在日暮时分走过公共用地,无声地思考着,这时在八百米开外,有条狗在村舍门口吠了一两声,然后,不待恢复完全的寂静,我们就听到孩子们在床上反侧辗转,做娘的毛衣针穿梭相碰,放羊的守在炉边,窸窸窣窣读着报纸;我们又可以看到史前时代,人类的生活仍然仰赖着对声音的识别和解释,就已开始将狼的嫡表兄妹驯化成可以信赖的卫士,看护他的牧群和炉灶。其他熟悉的乡村之声也是一样的;我们听到的不光它们本身,而是它们象征的东西,是它们令人触景生情般唤起的回声;因为人永远在把自己放进所谓的外部世界一并感悟。在云雀歌声的奇迹里,听到雪莱的音乐和梅雷迪思的智慧,从苍头燕雀的欢歌,想到长翅膀的小天使,并在“百合花闷住的夏蜂嗡鸣”中,“找到与旋转的恒星暗藏的某种结合”,这,正是它特殊的魔力所在。(全文完。康慨译。此文收入花城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汤姆森著《动物生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