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或尽可能多的真实,是作者的追求,在他那里,甚至诗人自己的解说也未必总是终极答案。
在前人译有《飞鸟集》之后,后来的多种中译本,都规矩地沿用这个书名。可傅浩的《失群之鸟》却乱了队形。不同的译法迫使读者回到原文。泰戈尔的诗集原名“Stray Birds”(“stray”作形容词时义为“离群走失的”),“飞”明显是译者所为。既然真相这样简单,而且原文本不复杂,为什么诗集现有的至少十种中译本都没有照实翻译,而是整齐划一地沿用“飞鸟集”? 译者们是真心认可这个译法,还是为了“致敬经典”?或是有别的考虑? 原作却总是傅浩的首要依据,他主张“直译为常”,以“不增不减”“字字有着落”为愿。在其近作《叶芝诗解》的绪论中,他说“最好的译本和解说都是尊重作者本意的,而不是任意发挥的”。
“在一部诗作的注释中说一通一般观念,就等于在文本翻译中进行意译。面前的著作这两种笼统现象都不存在。”这是纳博科夫在上个世纪为其译注的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草拟的一则腰封简介,用于《叶芝诗解》(下简称《诗解》)也似无不妥。《诗解》选取爱尔兰诗人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的89首英语诗作为译解对象,在每首诗的汉语译文与诗解之前放上诗作原文。译文以直译为常,力求在词义、句式、节奏与韵律、文体等各方面都紧贴原文;解说则是对原作具体、细致的“CT扫描”,包括追踪作品的创作过程、解释文本的文字意思、阐明诗人的文学理念和思想、通过文字或图像展示与作品相关的重要场景等内容。
叶芝“Long-legged Fly”一诗的题名,曾被译作“长脚蚊”“长腿蜻蛉”。傅浩的译法则是“长足虻”。他在诗解中告诉读者:“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长足虻是一种双翅目长足虻科昆虫。形小,蓝或绿色,有金属光泽。捕食较小的昆虫,见于隐湿的沼泽周围”,“这种昆虫具有踏水而行的能力。”而一些不实不确的译法或说法,也被《诗解》指出。《湖岛因尼斯弗里》的因尼斯弗里(Innisfree),并非某些评论者所说的“inner’s free”(内在的 自由),该词是盖尔语,义为“石楠岛”,是叶芝家乡一个真实的湖岛;《在 你 年 老 时》里 大 写 的“Love”尽管总被译成“爱”或“爱情”,但它其实是个拟人化的概念,指爱神,结合下文“his”来看,是指爱神维纳斯之子即小爱神丘比特,叶芝的另一首诗也可佐证这一结论;《布尔本山下》“把人类的灵魂引向上帝,/让他把摇篮填充得恰当”这句,并不像1990年伦敦版《叶芝诗集》的编者所说,指诗人相信艺术作品能够对胎儿发育产生影响,理解此词应结合诗人的神秘哲学体系,“摇篮在叶芝的象征体系中是月相的别称,……‘把摇篮填充得恰当’意思是说在正确的月相下投生,则生而具有相应的人格。”
真实,或尽可能多的真实,是《诗解》作者的追求,在他那里,甚至诗人自己的解说也未必总是终极答案。按诗人自注,《白鸟》的“白鸟”是传说中仙境里白如雪的鸟,但《诗解》作者未止步于此。他根据更多资料,还有自己在诗人写作此诗前几日所到之处的亲眼所见——“荒凉的高崖下别无他物,只有大群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觅食”,判断此诗诞生的三天之前诗人与自己的意中人在厚斯崖所见的海鸥,是此诗的灵感来源,当时,一对海鸥掠过头顶,飞向海面,意中人说,假如再生为鸟,会选择海鸥(《白鸟》第一句即“我情愿我们是,亲爱的,浪花之上一双白鸟”)。这种判断合情合理。
从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诗解》作者研究叶芝已有四十年。多年积累的材料,不仅助他正确理解字词的意思,也助他正确把握诗作的整体风格,从而选取相应的译法。《经那些柳园往下去》就是一例。此诗是诗人根据“在斯来沟采集的三行歌词——爱尔兰老歌词——所作”,“采用的是谣曲形式,即奇数行四个音步,偶数行三个音步交错排列的诗节。只不过排印采取了把奇偶两行连排成一行的形式。”傅译“以顿代步”的处理(即在此诗奇数行设置三个语意停顿、偶数行设置两个语意停顿,以对应原文奇数行四个音步、偶数行三个音步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译文与原作节奏的一致。
由上可见,学者傅浩的博学与慎思,让他的翻译和解说有更多贴近原作与作者本意的可能。同时,诗人傅浩对语言的敏感,也是保证其译文质量的重要原因。他会从“茉”里看到白色花朵,因此用它而非“莫”来翻译一位如花美眷的名字。叶芝的许多情诗如《在你年老时》《白鸟》都是为Maud Gonne而作,此名被傅浩译为“茉德·冈”。“茉”字用得好,不仅因为它容易让人想到茉莉花,它出现时纸面都若有暗香浮动,如佳人在场,更因为它让人想到的茉莉花跟苹果花同样是白色,而苹果花被叶芝看做茉德的象征。初遇时,他看到她“像苹果花似的肤色,……现在,我一切都记不清了,除了那一刻,她走过一扇窗前,身穿一袭白衣,整理着花瓶里的一丛花……花一样白”。即使读者不知苹果花的典故,也不妨碍他们看见“茉”字时,产生“白”“花”“美”“香”等等与苹果花相似的联想,如此,译者便成功临摹了那个“她”的形象。诗人与学者的素养,让译者在翻译时如虎添翼,往往能产出更加精确的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