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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6月08日 星期三

    带什么诗去远方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6月08日   12 版)

        到陌生地方去,纸上卧游也好,实地观光也好,我们都身负一个目的——对自己原本生活的超越。在所有通向远方的路径中,阅读是最便捷,也是最有魅力的那一条。本文摘自罗振宇新作《阅读的方法》,在这本书中,作者梳理出了24条风景壮丽的阅读道路,并在途中悉心解说——怎样在阅读中找到了更好的自己。

        人生不过百年。到远方去,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更多景观,是我们的本能冲动。若有幸能在山水之间行走,又何必青灯黄卷地苦读呢?

        于是就有了那句著名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但是,一趟远行,真的能够离开书吗?

        清军入关后不久,大学者顾炎武开始了他的天下行走,主要考察山东、山西、河北、陕西等多地的山川形势,著成地理志长编,也就是闻名后世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路途中他随身的,除了必不可少的盘缠、干粮,还有两匹马、两头骡子。牲口背上驮的是什么?是书。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 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

        这一路上,顾炎武看到的是山川关隘,关心的是治乱得失,眼前景物和书中记载必须两相参照,才能变成他的大见识、真学问。

        有一个词,叫“壮游”(the Grand Tour)。这是从17世纪开始,由英国贵族子弟开启的一个传统。在17岁的时候,他们将由家里的一名管家陪同,用几年时间游历欧洲,参观博物馆,学习语言,开阔眼界,直到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才回家,继承祖业。18、19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和济慈都有这样的经历。发展到今天,就是很多西方学生在大学入学前一年,或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前一年要进行的深度游历:Gap Year(间隔年)。

        远游的目的是重塑自我,是深度的人文互动。没有书籍和知识伴随的旅程,是不可想象的。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唐〕杜甫:《壮游》(节选)

        遗落的盛况

        关于远方,我们在书中能找到什么?

        首先是被遗落的盛况。

        今天我们如果去河南开封,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原城市。而我们知道,千年之前,这里可是北宋的都城——东京汴梁。更准确地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开封,是在古汴梁的上面。由于黄河决口,大水曾数次淹没开封,于是逐渐出现了不同朝代的古城叠加在一起的城摞城奇观。大宋的东京梦华,被掩埋于今天开封地下约10~12米的深处。只有翻开书本,它才能重现盛况。

        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都城之夜市 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鼓罢,故永绝蚊蚋。上元五夜,马行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声伎非常,烧灯尤壮观,故诗人亦多道马行街灯火。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

        在学者吴钩写的宋朝历史书中,有这样两则关于开封的描写:一则来自笔记《铁围山丛谈》,告诉我们,开封城唯独这条马行街不见恼人的蚊虫。因为它是当时最繁华的夜市,直到四更(凌晨一点到三点)才关停。夏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不见一只蚊子。另一则来自《北窗灸輠录》,市井间喧哗、热闹的夜生活在这部史料笔记中还被拿来与北宋的皇宫比较——“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宫外的音乐和笑闹声,竟把豪华的皇宫衬托得冷冷清清。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开列了当年开封各条街巷的饭馆和拿手菜,像极了宋朝的“大众点评”。

        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汤骨头、乳炊羊、肫羊、闹厅羊、角炙腰子、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还元腰子、烧臆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鹅鸭签、鸡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渫蟹、洗手蟹之类,逐时旋行索唤,不许一味有阙。或别呼索变造下酒,亦即时供应。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都说宋朝是中华文明的盛世,但如果看不到这种寻常巷陌里的具体景象,我们的脑子就只剩下了几个干瘪的概念。

        读一些关于开封的文字,也会激发你游历开封的欲望。

        千年前的风物,大多都不在了,但大相国寺至今犹存——虽然那是清代康熙年间重修的。

        一个读书人,走到大相国寺的门前,可以想起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穷学生,有时要把衣服典当了,才能在大相国寺的书画古玩摊上买几件心爱的珍玩,然后乐滋滋地捧回家,和李清照展玩品鉴,最终写成了传世的《金石录》。这样的闺房之乐,想来清雅之极。

        一个读书人,走到大相国寺的后院,还能够想起鲁智深。《水浒传》里说,鲁智深在此地倒拔垂杨柳。虽然这是小说家的想象,但你真的走到那里,哪能感受不到鲁智深的冲天豪气?

        一个读书人还知道,据说这里曾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的故宅,也是画圣吴道子画《文殊维摩菩萨像》的地方。此地还留下了从欧阳修到苏东坡等一众文人的游踪。

        今天能看到的景物,其实是激活我们书本知识的快捷方式。反过来,在书中读到的信息,也是让我们游兴大发的诱因。

        美国专栏作家纪思道(Nicho⁃las Kristof)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烟云》,破天荒地用汉字隶书标题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看着纽约城的一片繁华,他提醒美国人,这不是古已有之的,也不会万古长存。“我们如果回顾历史,会发现一个国家的辉煌盛世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城市的繁华光景尤其如此。如果美国人没有听说过开封,那这将是一个很好的警示。”

        很多年之后的人,可能再也看不到纽约第五大道的流光溢彩和百老汇的戏剧了,但他们仍然可以翻开书本,忆想出一片今天的盛况。

        遮蔽的过程

        我爱读一类游记作品。作者不只是介绍沿途的风光和自己的感受,而且是用追问的目光求解每一个看到的现象。

        比如郭建龙的《穿越百年中东》。如果有机会去土耳其观光,我们能看到什么? 按照旅行团的安排,无非就是:独立大街上的咖啡厅、以弗所古城、古罗马阿斯潘多思圆形剧场、格雷梅小镇的热气球、圣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棉花堡等等。

        至于土耳其语,那好像是导游和翻译的事,我们并不需要关心。

        但是在郭建龙的书里,我们会了解到:现代土耳其语的字母诞生于1928年,迄今不足百岁。

        土耳其语没有经过汉字那样繁复的演化过程。现代土耳其语的文字,是凯末尔成立的“语言委员会”以拉丁字母为基础创制的,整个过程仅用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在这场“字母革命”之前,人们在用土耳其语进行文字记录时,采用的是阿拉伯字母。于是,掌握这门复杂的官方语言就成了统治精英的文化特权,而这又反过来强化了他们的其他特权。凯末尔雷厉风行地进行文字改革,可谓一箭三雕:采用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文字体系,既表明了土耳其从东方文明向西方文明脱胎转型的决心,又实现了文化自救,还顺手促成了文化平权。

        在改革的那一刻,混乱产生了——由于政府规定以后的文书不得使用阿拉伯语书写,只准使用土耳其文,结果所有的土耳其人都发现自己一夜间成了文盲,必须重新学习另一种文字。而同时,书籍和报纸一下子跟不上文字改革的速度,人们突然间没有东西可看可学了。

        不喜欢阿塔图尔克的人往往批评他过于激进。但事后来看,这一步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当精英和平民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重新学习语言时,各种资源迅速到位,书本、报纸出现了惊人的发展,与之相伴的是文盲率的大大降低。

        ——郭建龙:《穿越百年中东》

        当我们穿行在土耳其的景点和街市,听着喧嚣的市声,看着辉煌的广告牌时,如果没有郭建龙的这本书,我们就和这个国家最惊心动魄、雄心勃勃的变革擦身而过了。

        股神巴菲特说过一句话:“虽然我也靠收入生活,但我迷恋过程要远胜于收入。”游览风景其实也一样。用足迹丈量大地,用耳目搜寻风光,之所以远远不够,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书中自有风物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四库全书》的大名。它耗时15年编成,包括3457种图书,约8亿字。不少人会被这些数字给吓跑。

        我也 没有翻 开过《四库全书》。但是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在图书馆随意游走,偶然翻开过一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是简单介绍一下《四库全书》收录的书,是鼎鼎大名的纪晓岚等人编撰的。当时,我突然看到这么一句。

        古人操觚,亦时有利钝。如杜甫诗之“林热鸟开口,水浑鱼掉头”,使非刊在本集,谁信为甫作哉! 疑以传疑可矣。

        ——〔清〕纪昀(纪晓岚)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纪晓岚说,古人写东西,水平也很不稳定。杜甫的诗里面居然有一句“林热鸟开口,水浑鱼掉头”,写得太臭了。如果不是印在他老人家的集子里,谁能想到是他写的?

        我看得哈哈大笑。纪晓岚真行。他在这么正经的一本书里,冷不丁吐了这么一句不正经的槽。而且,他还不是在有关杜甫诗集的评论里面说的这段话。他偷偷塞在了对李贺《昌谷集》的评论里。

        如果没有这一趟漫不经心的“纸上旅游”,我哪里能有幸看到这么有趣的段子?

        作家们可爱的地方在于,他们不需要接受任何学术训练,不需要掌握严密的逻辑思辨技巧;作家只要有自己独特的眼光,细心加工出一个奇幻的世界给我们看,尽情想象,尽情批判。

        ——熊逸:《纸上卧游记》

        到陌生地方去,纸上卧游也好,实地观光也好,我们都身负一个目的——对自己原本生活的超越。

        《论语》里有这样一句话:“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你肯定会奇怪,“德”的反面怎么会是“土”呢?

        宋代的朱熹做了个解释:“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

        原来如此。一个普通人,如果只是沉溺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他的一切成败利钝,都是环境使然,这就是“土”。我们今天讲“土豪”,也是这个意思。那怎么才能从一个普通人转身成为一个君子呢? 孔子给出的方案是“怀德”,就是追求那些固有的善,追求那些超越性的原则。

        这既是旅行的意义,也是阅读的意义。

        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一个寒窗苦读多年,终获成功的人,躺在沙滩上沐浴阳光。旁边一个渔民说:“我生活了一辈子都是在沙滩上沐浴阳光。你经历一大圈,奋斗那么久,最后结果不是和我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虽然看到的是同样的沙滩、阳光,但有的人原地未动,有的人随时可在他乡。

        (本文摘自《阅读的方法》,罗振宇著,新星出版社2022年4月第一版,定价:6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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