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在浏览某学术网页时获悉:国际知名德国哲学专家、美国埃默里大学查尔斯·霍华德·钱德勒荣休教授(Charles Howard Candler Professor Emeritus)鲁道夫· 马克瑞尔(Rudolf Makkreel,1939-2021)先生已于2021年10月在美国辞世,享年82岁。埃默里大学哲学系的公告称:“作为一名学者,他展现出了持久的创造力。在其任教埃默里大学近40年的时间里,他影响了几代学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他的同事们也受到了他的影响,他深厚的学问、文雅的风度和对哲学的热情,为他们所钦佩。”北美现象学与存在哲学联合会(SPEP)在其官网发布公告:“我们悲痛地确认:埃默里大学查尔斯·霍华德·钱德勒荣休教授鲁道夫·马克瑞尔先生逝世。鲁道夫是一位国际公认的康德专家,是他那一代最为著名的狄尔泰专家。”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笔者和马克瑞尔先生有过十余年的学术交往。1987年,我考入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跟随张世英先生学习德国哲学。在博士阶段,我的研究方向确定为狄尔泰哲学。当时的中国学术界,对狄尔泰哲学的了解和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研究资料非常匮乏。记得我在中央党校图书馆复印了德文版《狄尔泰全集》的若干卷次,在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复印了几本英文版的二手研究著作。在检索文献时,一本厚重的狄尔泰哲学研究著作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就是马克瑞尔教授的《狄尔泰:精神科学的哲学家》(Dilthey, Philosopher of the Human Studies)。这本书是马克瑞尔先生的代表作,1975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当年即获普利策奖提名奖(Pulitzer Prize Nomination)和国家图书奖提名奖(Na⁃tional Book Award Nomination)。自1991年以后,该书的德文版、日文版、俄文版和中文版相继问世。
那时的中国还没有互联网,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马克瑞尔先生写了封求助信,说明了我的研究方向以及国内研究资料不足的状况,希望能够得到这本在狄尔泰研究领域享有盛誉的著作。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向我赠送了此书,而且寄来了英文版《狄尔泰选集》两部,即《精神科学导论》和《体验与诗》。实际上,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马克瑞尔教授和波鸿鲁尔大学的弗瑞特尤夫· 罗迪教授(Frithjof Rodi,1930-)就开启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编纂一套6卷本的英文版《狄尔泰选集》。此前,在德国之外,只有一套多卷本《狄尔泰选集》,这就是8卷本的西班牙语版《狄尔泰选集》。这套英文版选集从德文版《狄尔泰全集》中选译了狄尔泰不同时期的代表性哲学著作,在英语世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从1985年出版的第五卷《诗与体验》,到2019年出版的第六卷《伦理学和世界观哲学》,这个历时30余年的工程终于在马克瑞尔教授80岁时告罄。
马克瑞尔教授惠赠的图书,对我博士论文的写作提供了很大帮助。1992年,我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从事西方哲学史和现代西方哲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在征得马克瑞尔教授的同意后,我准备把他的代表作《狄尔泰:精神科学的哲学家》译成中文。1994年,在时任外国哲学研究所所长陈启伟教授的支持下,我邀请马克瑞尔教授来北大讲学,他欣然同意并和我一起商讨讲学题目。马克瑞尔教授的学术兴趣主要在康德以后的德国哲学,研究领域涵盖存在主义、现象学、解释学、美学和历史哲学等,在康德哲学和狄尔泰哲学方面造诣尤深。最后,我们商定了四个题目,分别是:“狄尔泰的主要哲学贡献”“移情如何与理解相连:狄尔泰与胡塞尔”“哲学解释学与解释学哲学:狄尔泰和海德格尔”“论崇高、天才及其对康德审美观念的阐释”。
10月的北京秋高气爽,马克瑞尔教授开始了他的中国之行。在首都机场,当儒雅的马克瑞尔教授出现在接机大厅时,我迎上前去,和他亲切握手。在回北大的汽车上,我们侃侃而谈,毫无陌生之感。他对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在北大勺园入住后,他提出要看望我的家人。我略感吃惊。1992年7月以后,我们那一批留校的博士毕业生都住在了校园里的44楼。这是一栋5层高的筒子楼,略显破旧。已婚的博士毕业生每人一间作为住房,四户人家共用一间作为厨房,每层有一个公共水房和厕所。厕所的顶部经常漏水,有时不得不打着雨伞如厕。这样的居住环境,实在不具备接待外宾的条件。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把马克瑞尔教授迎到了我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三张单人床和几件旧家具。他给我爱人和女儿都带了礼物。据我女儿回忆:她得到的礼物是一件印有“鬼马小精灵”(Casper)图案的T恤。当时的中国,很难见到这样时尚的外国货,我女儿非常喜欢这件衣服,一直穿到高中阶段。
学术讲座安排在三院外哲所的会议室兼教室里。听众主要是外哲所的老师和研究生,也有哲学系的师生参加。讲座由外哲所所长陈启伟教授主持,由我担任口译。虽然在场的师生对狄尔泰哲学比较陌生,但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则有极大的兴趣。马克瑞尔在德国哲学特别是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广阔背景下讲授狄尔泰哲学,引起了听众的广泛兴趣,讲座之后的互动十分热烈。最后一场讲座结束后,陈启伟教授代表北大外国哲学研究所向马克瑞尔教授赠送了礼品。北大的演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若干年后,在陈启伟所长的支持下,我把20世纪90年代外国哲学家在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所作的部分演讲翻译成中文,由商务印书馆出版(2000年),题目是《西方哲学讲演录》,马克瑞尔教授在北大的演讲稿也被收录在了这本文集中。当我把样书寄给马克瑞尔教授后,他非常高兴,并把这些入选的篇目放到了自己的履历中。
在北大讲学期间,我几次带他漫步校园。徜徉未名湖畔,我问他:您能猜到这个湖的名字吗?(实际上,每次带外宾游未名湖,我几乎都会问这个问题)他当然是猜不出的。我笑着说:它的“名”(name)就是“未名”(unnamed)。他若有所思地说:这很有哲学意味! 我还陪同马克瑞尔教授参观了北京的一些名胜古迹,包括故宫、天坛和长城等。北京烤鸭和涮羊肉令他赞不绝口。记得在八达岭长城,可口可乐的玻璃瓶子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说:在当时的美国,可口可乐瓶子都是塑料的,玻璃瓶子已经不多见了。于是,他带走了一个空瓶子留作纪念。后来我才知道,可口可乐的弧形玻璃瓶是世界上认知度最高的包装瓶形,号称“在黑暗中仅凭触觉即能辨认,甚至摔碎在地也能一眼识别”。更为巧合的是:马克瑞尔先生任教的埃默里大学,曾经得到可口可乐公司创始人钱德勒家族的大力支持,以致这所大学在民间被称为“可口可乐大学”,马克瑞尔先生本人也于1991年获授埃默里大学查尔斯·霍华德·钱德勒哲学讲席教授(Charles Howard Candler Profes⁃sor of Philosophy)。北京的行程结束后,我安排他访问、游览了西安和桂林。在西安期间,他在陕西师大做了一场关于狄尔泰哲学的讲演。中国之行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回国后,他来信向陈启伟教授和我表达了感激之情。
马克瑞尔来中国讲学时,《狄尔泰:精神科学的哲学家》的翻译工作完成了约三分之一。在那之后,由于我的学术兴趣发生了变化,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琐事,翻译工作基本上中断了。由于这个原因,我一直羞于和马克瑞尔先生联系。1998-1999年,我在哈佛大学做访问研究。闲谈中,我和同在哈佛的北京大学张志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徐兆仁教授谈及此事,他们均敦促我尽快完成此书的翻译。于是,我利用那段较充裕的可自由支配时间,完成了此书的初稿,回国之后,又断断续续地对译稿进行了润色。这期间,马克瑞尔教授曾几次发邮件询问此书的进展情况,并曾就该书的版权问题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进行沟通。2003年,这本拖了10年的译作终于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我在“后记”中写道:10年“怀胎”,终将“分娩”,心情虽然不免有些复杂,却总算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现在想来,这本书的中文版留下了两个遗憾。首先,在我翻译此书的过程中,马克瑞尔教授曾经把该书英文版再版时的增改部分发给我,嘱我将其放在即将出版的中文版中,由于种种原因,中文版还是按照英文第一版翻译出版了,增改的部分没有得到体现。我曾经就此向马克瑞尔教授表达过歉意。其次,出于发行方面的考虑,该书放在了商务印书馆“世界名人传记丛书”系列。虽然完整的书名是《狄尔泰传:精神科学的哲学家》,封面却是《狄尔泰传》,一些读者可能会有这样的印象:这是一本生活传记。所以,我在“后记”中特意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收入‘世界名人传记丛书’的著作,应当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著作的形式应是传记;其二,传主应是‘世界名人’。说狄尔泰是‘世界名人’,大概不会有什么争议。他是德国哲学从近代转入现代的一个重要环节,20世纪大陆哲学的许多重要思潮或流派如存在主义、现象学和解释学等都可在狄尔泰那里找到预演。说本书是一部传记性著作,可能需要作些说明,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活‘传记’,而是狄尔泰的‘思想’传记。狄尔泰在很多方面酷似康德,这不仅表现在哲学思想方面,也表现在个人生活方面。和康德一样,除了其思想和著作外,狄尔泰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生活史。作为思想传记,本书虽然未能在哲学家的个人生活细节方面满足读者的兴趣,但它把一个哲学家有血有肉、多姿多彩的理智肖像展现在读者面前,不仅使人们‘看到’了哲学家的思想和著作,而且‘看到’了他的精神生活历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传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与把狄尔泰早期心理学著作和后期解释学、历史学著作相分离的通常倾向相反,作者论证了二者本质上的连续性,并把狄尔泰的美学著作置于其思想的核心,进而探讨了这些著作对其历史理论所具有的哲学意义。”
2003年8月,我去柏林洪堡大学做访问学者。临行前,我未能拿到样书,于是,嘱我女儿替我把样书寄给了马克瑞尔教授。他接到样书后非常高兴,向我表达了感激之情,并把这本著作放入了他的履历中。邀请我去洪堡大学的是德国著名哲学家、文化哲学专家施威默尔(Os⁃wald Schwemmer,1941-)教授。在一次闲谈中,我提到曾经邀请马克瑞尔教授来北大讲学,施威默尔教授非常惊讶,因为他和马克瑞尔教授非常熟悉,并且曾经受马克瑞尔的邀请去埃默里大学讲学。我把我们这次谈话的内容告诉了马克瑞尔教授,他也非常高兴,并让我代为问候施威默尔教授。
此后,我和马克瑞尔教授的联系就中断了,但他对中国学术界的影响还在继续。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对狄尔泰的关注日益增多,其中的很多人都曾从马克瑞尔教授的著作和他主编的英文版《狄尔泰选集》受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六卷本《狄尔泰文集》,目前已有个别卷次问世。该文集完全依据由马克瑞尔和罗迪主编、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狄尔泰选集》进行选目与翻译,并大量采用了英译本的注释。此外,马克瑞尔的另外一部著作《解释学的定位与判断》(Orientation and Judgment in Hermeneutics,2015)已经由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李建盛教授翻译成中文,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马克瑞尔教授离开我们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的脑海浮现。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近30年前那个儒雅的中年人。最近,由于疫情持续,宅在家里的我有了较为充裕的可自由支配时间,于是继续翻译狄尔泰的《精神科学导论》。这是早就答应过出版社的一笔“旧债”。拿起书架上马克瑞尔教授惠赠的该书英文版,看到他在扉页上写给我的亲笔题字,感慨万千,于是提笔写下了这些文字作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