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中华书局,对我来说,第一个要写的当然是尊敬的傅璇琮先生。1989年6月,傅先生和陈贻焮先生、张少康先生从北京来天津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傅先生是答辩主席。后来,傅先生又提携、指导我做《文镜秘府论》。我一直在想,傅先生为什么那样信任我,一个字没写,中华书局就和我签了出版合同? 傅先生和我的老师罗宗强先生的交谊应该是一个原因。事前,我曾希望罗宗强先生给傅先生作个推荐。罗先生回复说,他经过反复考虑,还是不作推荐,听从傅先生安排为好。我深深理解他们挚友间绝不想让对方有任何为难的相互信任情愫,但傅先生那样尽全力提携我,当然在很大程度因为我是罗先生的开山弟子。我相信人是有缘份的。傅先生提携过很多人,但我觉得他对我有特别的偏爱。2010年南开唐代会,会前会后,傅先生几次主动挽着我的手同行,就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当然,我以为更主要的是学术。傅先生说,他在美国时,读过小西甚一的《文镜秘府论考》,觉得很有价值。傅先生是不做文论的,他何以关注《文镜秘府论》的研究? 我想是因为他关注天下学术。傅先生为我规划蓝图,提出一定要整理出一部高水平的书,从自己研究的角度,充分吸收现有成果,写成一个总结性的东西,长编性的东西,让日本人以后研究《文镜秘府论》,也要到中国来看这本书。后来我因此做成一个整理稿,一个研究稿,一个供一般研究者用的本子。我由此深切体会到,傅先生真是学术的总设计师,他心里装着的是天下学术。我的整理本出版后,到中华书局,第一时间将书送呈傅先生,并请傅先生和中华几位其他先生小聚。这时我看到傅先生非常开心,笑得像小孩一样,还小喝了点酒,比他自己出了书还高兴。我感受到的是一位学术大师的襟怀,他为天下学术每一步切实的发展而由衷高兴。
我对傅先生深深地感恩。但是傅先生对我们除了学术,别无所求。我们去北京丰台太平桥傅先生府上看望他,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他总是不让。他生病住院,我们到医院看望,不一会儿,他就赶我们走:“没事了,你们走吧!”他一心想着别人,愿意为别人默默付出,却总是担心给别人添麻烦。
我愿意把傅璇琮先生看作中华书局的代表。心里装着天下学术,为天下学术默默奉献,却并不索取,我愿意把这看作是中华的精神。
还要写到许逸民先生和徐俊先生。许逸民先生,人称中华书局“四君子”之一。我做《文镜秘府论》,本来跟许逸民先生没关系,不知怎么,我想到向他请教。做了一点样稿,去中华书局送呈许先生。许先生看过,说:“不行。”我心里嘀咕:“不至于吧?”许先生却不理会我,指着样稿一点一点讲:“这个要删去。删去才清楚。”“这样写,到后面就乱了。”他给我看他写的《古籍校点释例》,又另起炉灶,亲自动手为我写几页校稿,寄到天津。果然清晰。我一下明白,做整理和写论文不同,它需要用极简洁、极明了、极规范的体例格式,表达最准确、最丰富的内容。有一点是后来我才明白的,交往并不多,许先生为什么花那样的精力帮我? 他对古籍整理,对中华情有独钟,看到不规范的,忍不住就要纠正,中华书局出版的东西,他忍不住就要把关。当然,他也爱护年轻人,希望年轻人在古籍整理上能接班。
徐俊先生先是文学编辑室主任,后是中华副总编辑、总编辑、总经理。1999年,傅先生赴台湾讲学,把《文镜秘府论》的事托付给徐俊先生。果然如傅先生所说的,徐俊为人忠厚,正直,业务精熟,可以信赖。徐俊先生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却没有主动走近,只是心安理得似地接受安排,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居然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过。但徐俊先生却毫不介意。
中华书局我所认识的,还有顾青先生。2006年版《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的责任编辑,最先安排的是冷卫国先生。冷卫国先生调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后,是张文强先生负责。后来文学编辑室主任是俞国林先生。2015年《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修订本)的责任编辑是马婧女士。2019年《文镜秘府论校笺》的责任编辑是马婧女士和李若彬女士。2019年我在中华书局还出了《集部通论》,责任编辑是王传龙先生。后来我做唐诗之路研究,“唐诗之路研究丛书”也在中华出,其中有我的《浙东唐诗之路唐诗全编》,编辑室主任是罗华彤先生,责任编辑是余瑾女士。
工作进程是愉快的,也让我认识到中华人的水平。徐俊先生和俞国林先生都有专著,徐俊先生的敦煌学研究在学界声望和影响尤高。其他老师,能真切感受到的是编辑水平非常高。自以为做得很好、很细致的稿子,到了编辑手里,总能发现一大堆问题。体例,错字,原文,作家生卒年,等等。编辑水平与学术水平,往往交织在一起。我真是学到很多东西。
中华书局的编辑严谨,细致,认真。2006年版《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一校,我用了九个月,张文强先生用了六个月;二校,我用了六个月,张文强先生用了三个月;三校,我用了三个月,张文强先生又用了几个月。送评图书奖,有专家专门查错,查来查去,查了二十万字,没有查出一处错。2015年《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的修订本和《文镜秘府论校笺》,马婧女士也花了极大功夫。需要核实的词语清单,马婧女士足足列出十四张纸。修订,用了一年时间。校对,也整整用了一年半时间。
中华书局的编辑敬业,谦和,朴实,淡泊名利。张文强先生和我联系,总是非常谦恭。“您意下如何,请告知。麻烦了,谢谢。”“您以为可否,望示下。”“请您斟酌。”“请您定夺。”“我不大懂,如方便您给我个解释好吗?”夜以继日。连春节也在忙校稿,我很过意不去,他回信:“至于我,节不节的无所谓,那主要是给老人和孩子过的,您是否也如此呢。”我太太说:“张先生太辛苦了。”他回信:“幸好和您合作非常愉快,也自有一番乐趣,我们本来就是念书的,说不上辛苦。”我表示要感谢他。他说:“这是编辑应该做的。我们文人之交淡如水吧。”坚决不要我的感谢之礼。后来见面了,说:“我觉得做编辑挺好的,每编一本书,都可以跟着读很多书,学很多东西。钱? 够用了,就可以了。做编辑挺好的。”马婧女士为我编了两部书,《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修订本和《文镜秘府论校笺》。因为排版厂使用了不同级别的排版软件,修订本出现很多问题。发现问题后,她很快专门追查各个校次,并找排版厂负责人了解情况。因为错得太多,而且错得离奇,因此校得十分费力。我们互相鼓励,马婧来信:“留给学界可靠的东西是咱们的共同心愿。”一个一个问题核实、推敲,一封又一封邮件,同样没有计较得失。余瑾女士编我的《浙东唐诗之路唐诗全编》,同样非常严谨细致。我佩服她,怎么能那么敏锐地发现错误,能否有所指教,她只轻轻地说一句:“庖丁解牛罢了。”我开玩笑说,编得这么仔细,可以拿奖了吧? 她同样说得很轻松:“不过凭良心做事而已。”
我这里写了很多普通的编辑。我以为,从普通的编辑,更能看出一家出版社的状态。从傅璇琮等先生身上,我看到一种以天下学术为已任的担当意识和精神。从一代一代普通编辑身上,我看到高水平、严谨、敬业,看到淡泊名利、默默无闻的奉献。我愿把这看作代代相传的中华精神。在社会和学界的浮躁风气之下,我们需要一块净土。希望中华书局永远是学界所期望的一块净土,希望中华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